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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五


  税关归工部管辖的,由江苏的宿远、安徽的芜湖、湖北的荆州,以及吉林的宁古塔、辉发、穆钦等处。其中以芜湖关最大,下设“分口”四处,凡是竹木、紫炭,下至商人运货所用的竹篮藤篓,都要收税,税关监督是个肥差事。

  “雪芹呢?”锦儿说道:“你跟四老爷都得了好处,也该为他想想。”

  “已经想好了,可不知道他愿意不愿意。”曹震答说:“芜湖关下面有四个分口,让他挑一处去管。”

  “那分口管什么?”

  “自是管收税。”接着,曹震将所收何税,大致说了些。

  “这差事他干得了吗?好了,好了,你别害他,又害了四老爷。”

  “那怎么回?他不过挂个名儿?管自己喝酒作诗好了;下面自然有人替他管。”

  “那更是害了他。”

  “怎么呢?”曹震问说:“这是我替他着想,坐着当大少爷不好吗?”

  “不是当大少爷,是当老太爷。刚出去做事就是个养老的差事。你害他一辈子!二爷啊二爷,你别缺德了吧!”

  这一段排揎,惹得曹震有些冒火,不过细想一想确实正论。便既问说:“那么,依你说呢?”

  “不放着圣母老太太那么一条好路子?”

  说着话又低头在替曹震扣腋下纽扣的锦儿,突然发觉有一双手粗暴的握住她的手腕,既惊且痛,蓦的抬头,只见曹震双眼睁大了,一幅凛然的神色。“干吗呀,你?”

  曹震将他手腕放开,一面揉着,一面半推半拥的、将锦儿一道床沿上并排坐了下来,方始开口。“你可千万别动这个念头!”他是规劝的语气,“倘或太太,或者,譬如说秋月吧,要打到这个主意,你得赶紧拦在前头。为什么呢?忌讳!没有比这个再大的忌讳!”

  “哼!”锦儿在气头上,还无法平心静气的去体味他的话,只冷笑一声,“哼!这件事,知道的人不多,可也不少;我看也忌不到哪儿去。”

  “不错。”曹震接口说道:“‘若要人不知,除非已莫为。’外头有人在传说,随他说去,传来传去那两句话,慢慢听厌了,也就忘了,可是自己不能挂出幌子去。”

  “我不懂你的话。你少跟我来这一套,反正你现在头上有顶大帽子,说什么我也不能驳你的回,随你说是在宫里办公事也好,在‘口袋底’办私事也好,谁知道。”

  这几句冷言冷语,把曹震逼急了,“我的太太,你怎么夹枪夹棍,把‘宫里’跟‘袋底’搁在一块儿来说呢?这话要传了出去,你,你”他气急败坏的:“你不是送我的忤逆吗?”

  锦儿当然也知道何能相提并论?故意说说气话,看他急成那样,不免得意;当然也不会害怕,因此神色显得很平静。“你放心,送你的忤逆,不就是送我自己,送咱们全家大小的忤逆?”她说:“现在请你说明,怎么是皇上自己挂了幌子?”

  曹震还不太放心,怕他还不能理会他的话中,又问一句:“我刚才说的,你明白了没有?”

  “你真当我是小孩子,连这点轻重都不知道?”锦儿紧接着说:“干脆告诉你吧,我是试试你,就那么一句话,把你吓成那个样子!你如果不是‘口袋底’的阔客,内务府人人都知道,你又何必这么着急。”

  曹震到此才知道自己上当了,苦笑着说:“你越来越像那口子了,反正是我命中注定,活该——”他咽了口唾沫没有再说下去。

  “那口子”,自然是指去世的震二奶奶,提到旧主,锦儿越发感慨,“哼!”她仍旧是冷笑,“那口子!那口子才真得不枉了让雪芹叫一声‘姐姐’!像这种情形,他用不着别人提,早就给雪芹打算好了。”

  曹震见她有些存心找事的模样,心知是吃‘口袋底’的醋,便忍气不作声,坐下来摸着腹说:“再不填点儿东西,我可又要犯胃气了。”

  “有!”是秋月在堂屋中应声,“预备好了。”

  于是曹震与锦儿一前一后,出了卧房,到堂屋一看,正中方桌上已陈设好了,另外还有一个食盒,正由厨娘提了进来。

  “震二爷,”秋月将居中的椅子拉了开来,“请坐下来吧。”

  “劳驾,劳驾。”曹震哈着腰,是真的谦虚,“你是做客的,怎么到劳动起来?”

  秋月等他将坐未坐之际,拿椅子推到恰好的地位,等曹震做好了,方始答说:“老太太在的日子,我还不是这么伺候震二爷,伺候惯了的?”

  忽然提起曹老太太,曹震与锦儿都想到,不是无因而发,曹震很快的想到,这是提醒他,曹雪芹是“老太太的命根子”,得要格外出力照应。

  锦儿则除此以外,还另有感想,回忆当年老太太一高兴,游“西园”,开家宴时,自己还轮不倒像秋月此刻为曹震案作的这种差事,抚今追昔,他不知道是该为自己庆幸,还是为秋月惋惜?

  “多谢,多谢。”曹震向为他斟酒的秋月说道:“你也坐吧,我有话要跟你说。”

  “是。”秋月答应着,只退后了两步,仍旧站着。

  “太太”,曹震转脸暗示,“这儿就咱们三个人好了。”

  锦儿微一颔首,从容不迫的将丫头老妈,都遣走了;然后亲手将中门关上,复回堂屋。

  曹震这时已狼吞虎咽的,先吃了几个“盒子”,填饱了五脏庙,举杯在手,向与秋月携手并坐在靠壁的大椅子上的锦儿说道:“我说个道理你听,你就知道秋月所说的那条路子,不能去走,一走会出事——”

  “你等一等!”锦儿拦住他的话,侧转着脸,小声将她与曹震为曹雪芹打算的经过,约略说了一遍,然后掀眉问道:“你说吧,怎么是皇上自己挂出幌子去?”

  “这个幌子要挂,就挂在雪芹身上。倘说皇上对圣母老太太的孝顺,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。我倒想过,请圣母老太太跟皇上说:找机会召见雪芹,出题目面试,赏他个正途出身,岂非美事?可是不行!”

  “不是皇上说‘不行’,使你说‘不行’吧?”

  锦儿的话犹未完,秋月便赶紧扯他的衣服:“你听震二爷说下去。”

  “也不是皇上说不行,更不是我说不行,而事情是明摆着有难处。”曹震仍旧平心静气地说:“你们总听过‘招试’这么一个名字吧?”

  锦儿连他说的是那两个字都弄不清初,秋月倒是听说过的,不过,他说:“我听老太太说过,康熙爷末后两回南巡,在江宁找读书人来当面考试,有一回就在制造衙门,都是老太爷招呼。到底是这么回事,有点儿什么好处,可就不知道了。”

  “好处多着呢!”曹震答说:“像雪芹那种身份,招试不坏,就会特赏一个举人,派在内阁中当上‘学习行走’。如果他肯上进,下一科会试,中进士、点翰林,老太太躺在棺材里,都会笑得爬了起来——”

  “你别瞎说八道!”锦儿大声呵责,但却忍不住笑了。

  “震二爷,”秋月虽也有些忍俊不禁,到底克制住了,“请你再往下说。”

  “总而言之,这决不是办不到的事。麻烦在哪里呢?在一定会有人问雪芹,你怎么会有这么一步运,是有人保荐呢?还是有什么奇遇,忽然让皇上赏识到你了?你们想,雪芹该怎么说?他向来自负光明磊落,要他说假话,他不会;就会,他也不肯。好,那一下,露了真相,犯了皇上的大忌,这场祸事还小得了吗?”

  “算了吧!”秋月有点不寒而栗的模样,“就当我没有说过那句话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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