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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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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错,是到杭州。不过,你也许不必陪我走到底,到了扬州,你由长江经江宁到芜湖去好了。” 曹雪芹默默将行程计算了一下,由运河南下到扬州,往南辰州,濒临长江,南岸既是金焦,不正好去访绣春吗? 转念到此,就不再到考虑了,“方先生”,他说:“我准定奉陪。不过大概甚么时候可到芜湖?得有个日子,跟家叔才好说话。” 方观承想了一下,“最晚不会过端午。” 那就是说,大概在两个月以后;曹雪芹点点头,觉得有句话不能不问,“方先生,你能不能见告,我追随左右是要干点儿甚么?”他紧接着解释,“我略有自知之明,如果是我干不了的,应该早说;否则临时会误事。” “当然是你干得了的。”方观承沉吟了一会说:“咱们既然共事,当然要坦诚相见。不过,这不是三言两语谈得完的,我找个人跟你细谈。” “是。” “未末申初,你在报国寺杉树下面等着,自有人会来找你。” “此人认识我吗?” “你也认识他。” 相与一笑,都不必再说了一个字了。 ▼第二十三章 报国寺在城南广安门大街路北,那一带已经很荒凉,但古剎很多,最有名的是,有唐太宗特建的悯忠寺改名的法源寺;其次是崇效寺,也为唐朝所建,再下来便数报国寺了。 报国寺建于辽金,到明朝成化年间,周太后改建为慈仁寺,但自明以来,一直都沿用旧名。 曹雪芹在归有光的文集中,读过他赠慈仁寺方丈的一篇序,知道慈仁寺的来历,道是周太后有弟名吉祥,年少好出游,有一次一去不返,音信全无,周太后亦久已淡忘。不道有一天梦见伽蓝神,说周吉祥每夜宿于报国寺伽蓝殿。奇的是英宗也做了这样一个梦。英宗自从复辟后,非常念旧,对后家更为眷顾,所以当时即遣太监到报国寺探查;果然有一个和尚在伽蓝殿睡懒觉,问知他俗家姓周,自是不误,便不由分说,簇拥入宫。周太后还认得他的面貌,相拥而泣,问他削发的经过;劝他“做和尚不如作皇亲”。周吉祥不愿,亦无法勉强,仍旧送他回报国寺,赏赐极厚。 到英宗晏驾,宪宗继位,周皇后成为周太后,特发内帑,改建报国寺,改名大慈仁寺,小寺顿成名剎。至孝宗即位,周太后又成为太皇太后,慈仁寺有此护法,香火更旺;孝宗赐庄田数百顷,所以吉祥和上能招僧众上千之多。 自明入清,达官贵人,多住城西,因而慈仁寺每逢朔望有庙会,书摊很多,名流如王渔洋等人,经常流连于此,书看倦了,便在松下饮酒赋诗——报国寺本名双松寺,那两株松树还是辽金石所植,东面一株,高约四丈,枝杈纠结,共有三层;西面一株就更奇,高虽只有丈余,而枝叶盘屈横斜,荫覆数亩,其中最长的一枝,枝梢压地,须用特制的几十个朱红木架撑住。曹雪芹便是在这株松树之下,静等方观承派冯大瑞来。 果然,未末申初,冯大瑞来了,后面跟着一个酒铺子里的小徒弟,右手食盒,左胁下夹一领草席,铺排停当,管自己走了。 于是曹雪芹与冯大瑞席地而坐,把杯深谈,曹雪芹急欲索解的一个疑团是:“你怎么会到了方先生那里?” “有一天清早,有个差人跟我说;‘你可以出去了。’那车子给我送到一个地方,有个瘦瘦小小的人跟我说:‘我就是方观承。你就在我这里待着,我有用你之处。’我就这样待下来了。” 曹雪芹觉得他话中有疑问,却不知从那里问起;想了好一会问道:“你以前知道不知道方先生这么一个人?” “知道。” “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曹雪芹问:“是不是听人谈过?” “不必听人谈,‘通漕’上就有他的名字。” 曹雪芹大吃一惊,急急问说:“他也是你们帮里的?” “不错。” “辈分呢?” “他长我一辈。” “这。”曹雪芹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;不断地说:“想不到,想不到!” “我也想不到。”冯大瑞说:“想不到会死心塌地跟方先生一起办事。” “这,这是怎么说?” “原来我不明白我们漕帮是怎么回事?直到前天晚上,方先生跟我谈了一夜,我才知道当年我们祖师爷的苦心;漕帮原是应该替老百姓打算的。芹二爷,你是一只脚在门外,一只脚在‘门槛’里头的人,而且这回要一起到南边,方先生说应该跟你谈谈漕帮——”。 原来漕帮是由明朝的“卫所”转变过来的。明太祖得了天下,蒙古人、色目人遁回沙漠,却带不走原先霸占的大片土地,因此明朝的官地,比那一朝都多;明太祖便想到几千年前寓兵于农的办法,普遍设立“卫所”,计口授田,平时耕种,农闲时勤加操练,以便有事则执干戈以卫社稷,所以他曾夸过一句海口:“我养兵百万,不费百姓一文钱。” 可是到了明朝中叶以后,卫所这种兵制,就有名无实了,因为生齿日繁,田地有限,忙着谋生,根本就谈不到操练。不过虽说有名无实,每个卫所,还是有顶名字领田的人,到的清兵入关,天下一定,这批人要有个安顿之法,于是在运河复通,南漕得以北运时,将卫所的人派为漕船上的“运丁”。漕帮之称“卫”,就是卫所的卫。 “刚开头的时候,漕船弟兄苦得不得了,因为到处受欺侮。”冯大瑞说:“逢关过卡的官儿、码头上的地头蛇,都吃定了漕船。在运河里,遇到官船要让;遇到运铜的船要躲——”。 “运铜的船是怎么回事?”曹雪芹插嘴问说。 “户部铸铜钱,铜都是由云南来的;铜的吃水很深,船身太重,不大灵活,所以只有别的船躲铜船,铜船是没法儿让别的船的。铜船遇到漕船,撞沉的一定是漕船,那一来运丁要赔米陪船,倾家荡产是常事。” 于是运丁中有豪杰之事,起而号召,要不受欺凌,只有同心一德,合力御侮;一呼百应,势力日增,其中首脑,一共是三个人,即是翁、钱、潘三祖。 “现在要谈到方先生了。”冯大瑞说:“芹二爷是知道他的来历的。他是怎么样入的帮,不必去问,我只告诉芹二爷一句话好了,朝廷不能没有漕帮;漕帮不能没有他。这样子,也就是朝廷不能没有他了。” “朝廷不能没有漕帮,我懂;如果没有漕帮,漕米就运不到黄河以北来。可是,”曹雪芹问:“漕帮何以不能没有方先生呢?” “前几年有人利用漕帮想造反,你听说过没有?” 这是指世宗夺嫡的纠纷,曹雪芹当然知道,点点头回答:“听说过。” “当时是李制台办这件事,手段很毒辣,照他的主意,要拿漕帮之中叫得响的人物,统统抓了来,杀的杀,关的关。方先生就跟当今皇上说,那一来漕帮就要散了。漕帮一散,不但南漕北运受影响,而且散到江湖上的,为非作歹,天下从此不太平了。不如安抚化解。老皇听了他的话,而且把安抚化解的责任交了给他。方先生保全了漕帮,实在也是替朝廷立了大功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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