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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六


  “老何真高!”仲四翘着大拇指说:“‘不能进京’这一层,说得太好了!我都没有想到,差一点走错一步,变成满盘皆输。”

  “怎么呢?”曹雪芹也没有想到,仲四是如此重视,“莫非真地会‘斩头去足’?”

  “虽不至于如此,麻烦可也一定不少!芹二爷你想,番子把人解进京,自然往他们衙门里一送,先下了监再说。‘一字入公门,九牛拔不转。’何况是一个人?”

  “这样说,还真亏得拆这个字。”曹雪芹说:“我今天就进京。不过,大瑞要到了呢?仲四哥,你能不能把他们留了下来?”

  “当然。”仲四毫不迟疑地说:“怎么样也带把他们截住。”

  “她们”是指那两个番子在内,曹雪芹有些不大放心,追问着说:“仲四哥,这总有个盘算吧,如何是第一计,一计不成,又如何生出第二计?”

  “岂止二计?”仲四笑道:“有三十六计在那里,芹二爷,你请放心好了。”

  “我看,”何谨插嘴:“三十六计,这个是上计。”说着,他将食指与拇指搭成一个圆圈,扬了一下。彼此莫逆于心,都笑了起来。

  一进京城,曹雪芹连家都先不顾,径自到平郡王府求见方观承。

  “你回来了?”方观承执手慰劳:“辛苦,辛苦!”他又看了看身上说:“风尘满身,想来还没有回府?”

  “是。因为事情很要紧,我得先来跟方先生细陈一切。”曹雪芹说:“我跟冯大瑞见过了。”

  “喔。”方观承很兴奋的,“在哪里?通州?”

  “不是。他事先到了通州,跟仲四见了面,知道我往东边去了,追到蓟州才见了面。”

  “他怎么说?”

  “他很感激方先生的好意,不过,他说这件事不是三言两语谈得完。幸好,他又表示,到头来一定会照方先生的意思办——”

  “那很好。一切包在我身上,你让他赶紧到京里来看我。”方观承迫不及待地问:“他现在人在哪里?”

  “昨天在三河县,今天到通州,”曹雪芹说:“方先生,我刚才的话还没有完,那天晚上在蓟州客栈里,正在谈着,来了两个人,就是盯着我下去的番子,把冯大瑞给逮住了。”

  “啊!”方观承皱着眉沉吟了好一会说:“这怪我不好!没有交代清楚,仲四误会了。不过谁也没有想到,冯大瑞会去找你。”他换了副神色,安慰着曹雪芹说:“不要紧,一切有我。”

  “是。我也知道一切有方先生,不要紧。不过,大家有这么一个看法,那两名番子把人带进京来,自然先送布军统领衙门,一落了案,要把他弄出来,恐怕要费周章。”

  方观承还没有想到这一点;一想到了,却又别有顾虑,一落了案,自然要过堂,冯大瑞的口供如何,不得而知。看来他不会说实话,而不说实话,就会受刑;说实话呢,以纳亲的好事,一定会插手过问,那麻烦可就大了。

  “这节外一生枝,真有点棘手——”

  “方先生,”这回是曹雪芹顾不得礼貌,打断了他的话,“我看唯一的办法是,请方先生劳驾一趟,到通州亲自去料理。”

  “来不及了。三河县到京,一百里地,只怕这时候已经进城了。”

  “来得及。仲四会派人在通州把他们留下来。方先生明天下去都还来得及。”

  “喔,好,好!”方观承松了口气,“这样,雪芹,你再辛苦一趟,明儿一早再去一趟通州;临走以前,咱们再见一次面,我有信,有话,请你带到通州。”

  “这会儿还不知道。不过,我想大概可以安排好,我就不必去了。”方观承又说:“本来我去一趟也很方便,只是这两天贵州有军报,苗子闹事,怕皇上临时会召见,我还不敢随便离京。”

  到家自然先到马夫人面前请安,少不得要谈此行的结果。在路上曹雪芹就跟何谨商量好了,不能说实话,但也要留下余地。要那样,冯大瑞洗清了身子出现,才不至于显得太突兀。于是先从拜年说起,谈了些通州几房本家的近况,等马夫人提到冯大瑞,他才从容不迫的作答。

  “人是回来了,不过跟仲四只匆匆见了一面,立刻转往山西,据说半个月就可以回来。我已经关照仲四,等他回来了,无论如何让他到京里来一趟,那时候,就什么都知道了。”

  “喔,”马夫人问道:“他是怎么回来的呢?”

  “赎罪回来的。”

  “绣春呢?有消息没有?”

  “不知道。”曹雪芹答说:“我问仲四,仲四说忘记问他了。”

  “看样子,他也未见得知道。”马夫人的神色,微显忧郁,“这两天我常在想,云南那么远,绣春又怀着身子,还没有盘缠,怎么样能到得了哪里?再说,万里寻夫,是件光明正大的事,何必偷偷儿溜走?她果然由此打算,尽可以老实说,咱们也一定会帮她如愿。这种种都是情理上说不过去的事,我看凶多吉少,死了心吧!”

  说着,已隐隐闪现泪光,秋月便既劝道:“太太也别难过。绣春就算到不了云南,也一定有个安顿之处,他行事向来神出鬼没,谁也猜不透。”

  “好吧。你们不死心,就等着吧!”

  “我看,”曹雪芹将他心中一直在怀疑的看法,说了出来;“十之八九,又遁入空门了。”说到这里,想起何谨测得字,便有加了一句:“倘非如此,就是别嫁了。”

  “你说绣春另外嫁人了?”马夫人问。

  “我是这么猜。”

  “绣春争强好胜,会这么做吗?”

  “那也说不定。譬如——”

  曹雪芹作了几个绣春可能别嫁的假设,比较近情理的一个是,流落他乡,进退维谷,为好心人所拯救,迫于情势,也为了感激图报,委身于人。像这样的遭遇,虽无法证明一定会发生,可也难保必无。马夫人愿已想死心的,这是又有些将信将疑了。

  “绣春的事,你问过秋月了吗?”

  “是的。”杏香答说:“你临走以前,不是交待,让我问她吗?我是照你的话做的。”

  “她都告诉你了?”

  “都告诉我了。不但绣春的事,连冯大瑞的事,还有你到通州去干什么,也都跟我谈了。”杏香不免有怨言,“你瞒得我好!你就不想想人家会替你着急?”

  曹雪芹没有想到,秋月会尽情揭露,不过这一来反倒使他如释重负,便既含着歉意地笑道:“我也是怕你着急,或者拦着我,你知道,这件事是拦不住的。”

  “我不会拦着。凡事只要跟我说明白,心里自然就踏实了。”杏香又问:“冯大瑞到底有消息没有?”

  “不但有消息,而且还见了面——”

  “还见了面!”杏香不由得枪着发问,“这一下,绣春的消息也有了?”

  “唉!”曹雪芹像冯大瑞那样,先叹口气,接着又说,“你把秋月去找来,我将给你们听。”

  “不用去找,回头她会来。她说了,要到我这儿来喝莲子粥。”杏香眼尖,向窗外指到:“那不是来了吗?”

  曹雪芹向窗外望去,只见一盏白绢花卉的宫灯,冉冉而来;那是秋月的标志,每回夜访,他都是持着这盏她心爱的宫灯来的。

  “太太睡了没有?”杏香迎出去问。

  “睡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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