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三春争及初春景 | 上页 下页
一八六


  “他说或许还有用我之处。还拍拍我的背,说了句:‘好自为之。’”。

  “喔,”曹雪芹突然想起,“还有句很要紧的话,忘了告诉你,他说他跟我谈的事,连通声面前都不必提起。”

  “那,你怎么又跟我谈呢?”

  “不跟你谈,跟谁谈?”曹雪芹说:“我可是连杏香面前都没有提。”

  “本就用不着跟她提。前因后果他都不清楚,跟她提了,只有害她替你担心,一点儿好处都没有。”秋月又问:“你捉摸过‘好自为之’那四个字没有?”

  “自然捉摸过。我想,他是要我去找冯大瑞。”

  “我也是这么想。”秋月点点头,“可就想不透,这找是怎么找?方老爷的为人,我不知道。照你看,这找是好意呢?还是恶意?”

  “好意如何?恶意有如何?”

  “好意是劝他躲开,或者投诚。恶意就很难说了。”秋月又说:“反正这件事,真的要用到你,可是件决不能掉以轻心的事,真的要‘好自为之’。”

  “所以我要跟你商量。”曹雪芹说:“我打算想法子先去找冯大瑞。”

  “找到了以后怎么样?”

  “问问他,到底怎么回事?弄清楚了再说。”

  “你能找得到他吗?”

  “只有去碰,大概总有地方能打听到他的消息。”

  秋月不作声,起身到一旁火盆边去烘手;曹雪芹也跟了过去,看他手被有些红肿,毫不考虑得去拉着她的手说:“千万别烤火,会生冻疮。我替你揉揉。”

  “你又忘其所以了,”秋月缩回她的手,向窗外看了一眼,“你当是在家里?”

  曹雪芹也醒悟了,这亲密的样子让人见了不雅,因而亦然敛手。

  “当门而坐,也不是一回事。虽没有风,到底有寒气。咱们把桌子挪过来。”

  一挪挪到窗下,窗子上有一方玻璃,里外皆明,也足以避嫌。等把桌子安顿好,秋月也考虑好了。“先去找冯大瑞一问,固然是个办法。就怕人家那你当‘灯笼’。”秋月的意思是,方观承祥抓冯大瑞,苦于无从下手。估量他透露了这个消息,曹雪芹回去找冯大瑞,于是派人暗中监视,曹雪芹所到之处,便都是线索。倘或找到了冯大瑞,正好掩其不意;那一来,曹雪芹便成了眼线了。

  “方问亭久历江湖,大概还不致害我做这种对不起朋友的事。不过,你的顾虑也不能说没有道理。”

  “既然你说方老爷久历江湖讲义气,那好,你索性再去看他,跟他打开窗子说亮话。”

  “这也好!”曹雪芹问:“这亮话该怎么说?”

  “那还用我教吗?”秋月笑着回答。

  “你不是说,这件事绝不能掉以轻心呢?我怕我有想不到的地方。”

  “我想,——”秋月沉吟着说,“只有一句话顶要紧,不管他要用你也好,是你求他也好,一定的切切实实问清楚,他的权柄有多大?”

  “对!这件事一定会‘通天’,万一办事办到一半,他说他做不了主,岂不大糟特糟?”

  看看没话了,秋月便开始抄经,泥金甚多,她劝曹雪芹也抄一本,他听是听了,却抄不到两页,编即搁笔。“我得走了,你替我谢谢庵里。”曹雪芹说:“事机紧迫,我得赶紧去找方问亭,迟恐不及。”

  【第三部 第二十六章】

  方观承自军机处下值,还得到平郡王府有一分职司。时间或早或晚,这天来的晚,直到未末申初才等到。“你必是为冯大瑞的事来的。有何见教,请说吧。”

  “是。”曹雪芹说:“我跟冯大瑞并无深交,不过既蒙方先生垂问,而且还有后文,我就不能置之度外了。”

  方观承沉吟了一回,笑道:“事情还不十分清楚,你能不能找到他?”

  事情还未清楚,何须沉吟?曹雪芹心知他有所保留,因而也不肯说实话;“这在我是大海捞针的事,”他说:“方先生如果能指点一两条路子,我或许可以找到他。”

  “你不是久住通州?何不到漕帮朋友那里去打听、打听。”

  “是。”曹雪芹问:“我去试试,毫无把握。还要请问,找到了如何?”

  “找到了,请他来见我。决不难为他。”

  “他如果不肯来呢?”

  “那就劝他远走高飞、隐姓埋名,不要再跟漕帮混在一起了。”

  “方先生的意思是放他一条生路?”

  “是的。”方观承答道:“她也是一条汉子。”

  曹雪芹很满意,便正好将秋月交待的话,说了出来:“方先生倒是一番美意,不过,会不会中途横生枝节,情势非方先生所能做主,以至于为德不卒?”

  听得这一问,方观承对曹雪芹刮目相看了。在他的心目中,曹雪芹是上三旗包衣中的佳子弟,最难得的是绝无包衣之所以为人贱视的势利眼;虽然也有八旗纨绔的习气,却不是什么大毛病。至于仕途险恶,宦途诡诈,他既未经历,当然也不会了解,如今方知不然。

  因此,他对曹雪芹这一问,觉得必须做很负责任的回答;考虑了好一会说道:“雪芹,如果你找到了他,劝他到我这里来,我怎么样也要保全他。倘或走得不远,飞得不高,仍入罗网,就非我所能为力了。”

  这话说得很清楚了。曹雪芹看他神态极其诚恳,也即用郑重的语气说:“方先生待人的这番好意,我完全明白,我一定尽力去找,找到了一定要他找方先生的意思办。”

  “那太好了。”

  “不过,方先生,我还有句话想说,这件事,方先生是不是只交待了我一个人。”

  “是啊。”

  曹雪芹发现自己的话没有说清楚,方观承可能是答非所问,因而又说:“请恕我率直,我想问的是,我去找冯大瑞,会不会有人暗地里掇着我?”

  “不会,不会!”方观承笑道:“我方某人岂能作这种事?”

  “是,是!”曹雪芹倒有些歉然,“方先生——”

  “雪芹,你不必说了。”方观承拦住他的话,“我倒是很高兴你的思虑,能这样子细密。就是要如此,我才能放心,我才有指望。““指望?”

  “不错。本来我只是让你去试一试,并不指望你能成功。现在看来不同了,我决定把这件事交给你,你什么时候能给我回音?”

  原来事情是到这时候,才算定规。曹雪芹顿感双肩沉重,但为了冯大瑞,他乐于挑起这副担子。盘算了一下答说:“半个月。”

  “半个月!”方观承踌躇说:“能不能早一点?”

  “是这样的,”曹雪芹说:“我原来的打算时,如果在通州没有消息,我得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查访,这样至少也得半个月;如果在通州顺利,那在五日之内,就有以报命了。”

  “好!你先到通州去一趟,看是怎么个情形,回来我们再商量。”方观承又问:“”你需要什么,告诉我。““什么都不要。”

  “这样吧,我送你一批好马。好不好?”

  曹雪芹心想,良驹必惹人注目;说不定还有人认得是“军机处方老爷的马”,那一来岂非自己挂了幌子?还是辞谢为妙。“多谢方先生,等我把事情办完了,再送我。办不成,我也不敢领赏。”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