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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四


  等何谨一走,曹雪芹发现杏香的神色有异,不由得问道:“怎么回事?你的脸色很难看。”

  “冯大瑞是怎么回事?”她说:“老何的话,我都听见了,其中彷佛很有关系似的。我看,你不要到通州去吧!反正年也快过完了,仲四会到京里来料理他镖局子的事,那时候再打听也不迟。再说,他如果知道冯大瑞来了;又知道冯大瑞的行踪跟人说了也不要紧,不用你去打听,他也会告诉你的。你说是不是呢?”

  “是的。这就是我要让老何陪我去的道理。我让老何跟他去打交道。”

  “这么说,何不就请老何去一趟?”杏香又说:“为甚么一定要你自己到通州呢?”

  “我不也要到通州跟本家拜年吗?”曹雪芹轻松自如地说:“‘烧香看和尚,一事两勾当。’”

  曹雪芹场喜欢用这句也不只是那一本宋人话本中看来的成语,意思是有那不守妇道的人家,借烧香为名,跟和尚幽会;杏香听了有气,啐着他说:“烧香就是烧香,看甚么和尚?也不怕罪过。你如果说是给本家拜年,我不拦你;你可记住了,你是去烧香的。”

  ***

  在车上,由京城谈到通州,曹雪芹将他跟冯大瑞交往的情形,几乎巨细靡遗的都告诉了何谨;其中有一部分是何谨早就知道了的,但冯大瑞跟漕帮有牵连,在他却是初闻。

  “芹官,”何谨问道:“你对漕帮知道多少?”

  “不多。”

  “我想你也不会知道得太多。芹官,我倒再问你,仲四在不在帮?”

  “大概是吧。”

  何谨沉吟了好一会说:“芹官,你恐怕还不知道漕帮的规矩厉害,遇到紧要关头,六亲不认的;而且他们也很讨厌‘门槛外头’的‘空子’去干预他们的‘家务’。所以,仲四不会对你说真话;至少有出入关系极大的事,绝不会跟你谈。我看,最聪明的办法是一个字:看!”

  曹雪芹将他的话,细细咀嚼了一会,大有所得,“你是说,咱们去了根本不提冯大瑞,只冷眼旁观就是了。”他问:“可是在他那儿一住几天,不惹他疑心吗?”

  “咱们不必住他那儿,住自己的地方好了。”何谨又说:“仲四要问来干甚么?就说来修房子,再请他找两个木匠泥水来勘查估价,这不就师出有名了吗?”

  曹雪芹依计而行,到了通州先投仲四镖局,自然是被奉之为上宾,问其来意,曹雪芹照商量好了的话回答。

  “是修房?”仲四问道:“怎么着,是打算办了来住?”

  “有这个意思,”曹雪芹信口答说:“不过也还没有定规。”

  “那不用说,芹二爷今年要办喜事!太好、太好了。”仲四倒是情意殷切,“泥水木匠,随找随有。我叫人去接头。芹二爷,你也不必回去住,还是住在我这儿,一切现成,不用再费事了。”

  曹雪芹尚未搭话,何谨抢在前面开了口:“仲四爷,泥水木匠得拜托你找。住,就不必客气了。太太交代,得好好儿把房子看一看,得回去住才能看得仔细;再说有几位本家爷们要来看芹官,在你这儿,似乎也不大方便。”

  “这么说,我就不便强留了。每天过来喝酒吧。”

  曹雪芹看一看何谨,并未示意辞谢,便即说道:“这倒可以,我先道谢了。”

  “先吃饭!饭后我送芹二爷回去。”仲四有提议,“让老何陪着你一块儿喝酒吧!”

  “仲四爷,你别管我,我到后面瞧瞧仲四奶奶,她要的方子我带来了,还有我们杏姨孝敬干妈的针线活计,我也顺便送了进去。”

  于是仲四派人将何谨领到内宅,然后将曹雪芹延入柜房喝酒,找了两个镖客作陪,一个姓赵,行二,一个姓何,行六:何六刚从江南交了镖回来,有许多江湖上的新闻好谈,所以这顿饭吃得很热闹。不过本来很健谈的曹雪芹,却不大有话,他只是很用心的听着。

  “我去年出京,从湖北、安徽、浙江、江苏,兜了个大圈子回来,算一算不多不少半年整。”何六讲完了他经历的新闻,要问别人了,“是不是说京里出了一件大新闻?”

  “没有啊!”赵二诧异;“甚么大新闻?我们在京的都不知道,怎么你在外省倒听说了呢?”

  何六同样的也深感诧异,“那就奇怪了!我是在济南听人说的,有头有尾,怎么京里会不知道?”说这,他转脸去看仲四。

  “你倒说说,”仲四问道:“你听见的是件甚么大新闻?怎么个有头有尾?”

  “说理亲王——”

  “啊,啊!”仲四立即拦阻,“你别说了!这些谣言少传为妙。”

  既然说“谣言”,又说“少传为妙”,何六自然不开口了;赵二却大为纳闷,但也不敢打听。曹雪芹心想,何六在济南所听到的传说,或许有甚么自己想知道的线索在内,亦未可知,倒要找个机会跟他谈一谈,不过得要避开仲四。

  正在这样盘算着,只见何谨来了,曹雪芹看着他的脸色问道:“你吃过饭了?”

  “仲四奶奶要问太太的病,跟杏姨的情形,赏了一大瓶好酒我喝。”

  “我也差不多了。”曹雪芹说:“请主人赏了饭,咱们就走吧!还得去拜晚年呢!”

  仲四知道他事多,也不再劝酒,盛上饭来吃了,派车将他们主仆送到家——那座宅子,以前赁给定边大将军粮台,现在却是闲着;不过曹雪芹原住的那个院子,一直保持原样,而且管家的曹福很尽职,收拾得相当整洁,随时可以居住。安顿略定,问一问房子的情形,曹福请示住多少天,如果住的长,打算临时雇一个厨子照料饮食。

  “不必!”曹雪芹答说:“我只住三、四天,而且可以到仲四爷那里去吃饭,你用不着太费事。”

  “今儿晚上总的在家吃,我去预备。”

  等曹福一走,何谨说道:“我为甚么劝芹官别住仲四那儿呢?第一,既然托词来修房子,总得回来住,道理才说得通,第二,成天盯在那儿,仲四会起疑心,凡是检点,咱们就看不出甚么来了。”

  “不错。我看这件事,仲四有嫌疑。”曹雪芹说:“陪客之中,有个镖头叫何六,他在济南听见一件大新闻,那知刚一提‘理亲王’,仲四就把他拦回去了;而且还说这些事少传为妙,说‘这些谣言少传为妙’。他凭甚么指这件事是谣言呢?”

  “这也许是谨慎的缘故。”

  “老何,”曹雪芹说:“我倒很想找何六谈谈,又怕仲四猜忌。你不妨找个机会跟他去套套近乎。你姓何,他也姓何,你跟他认个本家,自然就能无话不谈了。”

  “我试试。”何谨说道:“芹官,咱们趁着半天功夫,先去拜年;别白耽误了大好光阴。”

  拜年回来,已是上灯时分,曹福正要开饭时,仲四派了一辆车来,趟子手传他的话:“知道芹二爷累了,不过有几句要紧话要跟芹二爷谈,务必请劳驾。”

  是甚么要紧话呢?曹雪芹心想,能不能带了何谨去听听。考虑下来,认为不妥。不过还是告个便,找到何谨,将仲四派车来接的事告诉了他,问他有何看法?

  “不必瞎猜,去听了再说。不过,芹官,如果仲四有甚么求你办的事,你得好好儿琢磨琢磨,别胡乱答应人家。”

  “我知道了。”

  到得仲四那里,柜房里已备好了酒菜,只得两个人对饮,也没有伺候的人。门窗紧闭,隔着一盏青灯,而且仲四的脸色阴郁,气氛令人不安。

  “芹二爷,”仲四说道:“请你跟我说老实话,这趟你到底是干甚么来的?”

  第一句话就难以回答,“怎么啦?”曹雪芹只好这样问说:“有那儿不对吗?”

  “京里有人来,见着了震二爷,没有提起你要来修房子的话。”

  “他怎么会知道?”曹雪芹答说:“这是家母交代的事。”

  “是!”仲四又说:“不过,说方老爷找过你两个。”

  “那是另外一件事。”

  “芹二爷,我怕有点过分了。”仲四嗫嚅着说:“能不能请你告诉我?因为其中可能有很大的关系。”

  曹雪芹记起何谨的话,却又不便峻拒,当即问说:“甚么关系,能不能请你先告诉我?”

  仲四沉吟了一会,毅然决然地说:“好,我告诉你,其中关乎一个你也熟的人的生死。”

  “谁?”曹雪芹说:“冯大瑞?”

  话一出口他就懊悔了,这不等于明明白白的招供,他此来是另有缘故的。

  “是的。”仲四神情凝重,“芹二爷知道了,最好!我请芹二爷明天回京。”

  曹雪芹因为他的语气有着不由分说地意味,心中自然不快,但还是保持着从容的态度,“仲四哥,”他说,“你说个原因给我听;说的有理,我明天一大早就走。”

  仲四双眼眨了几下,又起身到门口看了一下,走回来在他身边低声说道:“芹二爷,你把‘番子’带来了。”

  曹雪芹大吃一惊,接着想到方观承,随即燃起一团怒火,“太岂有此理!”他一拍桌子站起身来,“明天我回京,得当面问问姓方的。”

  “芹二爷,芹二爷!”仲四赶紧将他揿得坐下来,半央求、半埋怨地说:“你别大呼小叫行不行?”

  曹雪芹自知失态,而且觉得这件事颇为严重,便拉了一张櫈子过来,让仲四并排坐下,接膝倾诉。

  “方问亭答应过我的,——”

  他将方观承托他来找冯大瑞,承诺绝不会派人跟踪的话,扼要说了些,表示方观承食言而鄙,一回京就要兴问罪之师。

  “不,不!”仲四说道:“芹二爷,你错怪方老爷了!你刚才没有听我说,跟下来的是‘番子’?”

  曹雪芹愣了一下,精心细想,终于恍然,步军统领衙门的捕役,名为“番役”,又名“番子”,是沿袭明朝厂卫“白靴校尉”的俗称。步军统领衙门的人,似乎与方观承无关,但又安知不是接到方观承的通知而跟下来的呢?

  等他将他的疑问说了出来,仲四的回答,更让曹雪芹吃惊了,“芹二爷,”他说:“打从你跟四老爷到热河那时候起,讷公就派人钉着你了。这是连方老爷都不知道的事。”

  “讷公”是指二等果毅公讷亲,他的官已升到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,但仍兼着步军统领。此人刚愎不近人情,自视深得皇帝宠任,凡事独断独行,任性而为;仲四说连方观承都不知道这回事,是很可能的。

  “那么,现在我该怎么办呢?”

  “我刚才不是说了,只有你赶紧回京,而且最好不出门,方老爷那里更不能去,一去就知道你是复命去的。非要这样子,才能把番子引走,否则。”

  “否则如何?”

  “反正很麻烦就是。”

  曹雪芹沉吟了好一会说,“仲四哥,我觉得这么办,并非上策。圣母老太太的事,皇帝事交给方老爷跟内务府的海大人办的,讷公是自己多事,皇上未见得知道。所以大瑞的事,我看还是得照方老爷的意思办。”

  这一层是仲四所不知道的,但亦不能完全相信,“讷公是皇亲国戚,又是中堂。”他说:“莫非皇上倒不相信他?”

  “皇上相信一个人,也不能把所有的事,都交给他啊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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