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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三


  那何慕曹从师读书,也学过时文,既脱奴籍,便能应考,占了上元县籍,进学种了秀才。但到乡试时,何慕曹跟他父亲大开谈判,他要求何谨搬回家来住,何谨不肯,何慕曹又问:如果中了举人,是不是回家?何谨断然决然得表示:“我在曹家一辈子了。”他儿子的态度也很坚决,如果何谨不愿回家,他不赴秋闱。理由是中了举人,人家问起来:“老太爷呢?”他无从作答。这里有很充足,但何谨不为所动;因而何慕曹放弃举业改事贸迁。,先是贩卖米谷杂粮,在江宁时已有基础;及至曹家归旗,何慕曹也到了京里,在骡马市开了一家小杂货店。但以漕船上的朋友帮衬,小杂货店变成一家颇具规模的南北货行,家里一样婢仆成群,几次请何谨回去受供养,何谨到却不过情时,回去住几天,但至多半个月,一定得回曹家。

  有一次秋月问他:“何大叔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在家呆不住?慕曹哥不是挺孝顺你的吗?”

  “不错,他很孝顺我。可是我跟他没有什么好谈的,一开口不是:‘这批鱼翅不好’就是‘今年福建桂圆歉收,一定会涨价,趁早进一批货。’我听了脑袋直发涨。还是回来找芹官、日子才过得舒服。”

  回忆到此,秋月恍然有误;为了求证起见,特为去问何谨:“想来你也是在四老爷那里没有什么人可谈,才想搬回来的。何大叔,我猜对了没有?”

  “没有人可谈,还在其次;最叫人受不了的是,谈不拢的人,偏要跟你谈,那才真叫受罪。”

  “这,这是说季姨娘吗?”

  “可不是!”何谨又说:“邹姨娘的理路倒还清楚,而且也有点儿见识,可是她在上房,见面的时候也不多,就见了面,也不能只聊闲天。”

  “四老爷呢?”

  “四老爷也一样。只有棠官从圆明园回来,可以谈谈。不过,几句话一聊,就现原形了。”

  “现原形?”秋月不解的问:“棠官怎么啦?”

  “无非嫖赌吃喝,纨绔子弟的本性都显出来了。”

  “喔。”秋月也听说过,不愿深问,只是谈何谨,“那么,你先下来干些什么呢?”

  “看字画,看碑帖;要不就逛庙,逛琉璃厂。喔,秋月,”何谨突然显得很兴奋地,“你知道不知道?我还学了一样手艺。”

  秋月大为诧异,也颇感兴趣,“八十岁学吹鼓手,何大叔你的兴致倒真好。”他问:“学了什么手艺?”

  “装裱字画。不过,手艺还不精。”

  “那好!”秋月笑道:“你马上要收徒弟了。”

  “你是说芹二爷?”

  “对了。还有桐生。你们老少三个,尽无事忙吧!”秋月又说:“芹二爷的意思,在梦陶轩替你隔出一间来住——”

  “不,不!”何谨打断她的话说:“那不好。有杏姨在,她不便,我也不便。”

  “那么,你打算住哪儿呢?太太交待了,一定要让你住的舒服;你看哪儿合适,你自己说吧。”

  何谨想了一下说:“我看梦陶轩外面那间屋子倒很好。太太有时要找我也方便。”

  那是连接两座院落的一个小花厅,三开间带一个花坛,凹字形的雨廊,两头开门,人来人往,终日不断,并不宜于住人,不想何谨会挑中这一处。

  “何大叔,那可是个冲要之地,从梦陶轩出来,或是到梦陶轩,必经之路,你要是嫌吵,我劝你另外挑。”

  “我不嫌烦。再说也烦不到哪儿去。”

  “好。咱们这就算定规了。不过,我可得过了破五,才能替你拾掇。”

  “你也不用费事,我自己来。”何谨问道:“那三间屋现在是堆东西不是?”

  “只有两间堆东西。有些东西实在也该料理了,送人的送人,丢得丢;过了破五,我来清理。”

  “交给我好了。我把两间并成一间,就够住了。”

  从这天起,何谨就一个人满满的收拾;收拾出两间屋子来,到了年初八那天,自己悄悄去找了个裱糊匠来,他也帮着一齐动手,窗纸全都换过,屋子里糊的四白落地,焕然一新。

  那天恰好锦儿又来了,到梦陶轩由那里经过,顿觉眼前一亮;进去一看,不由得笑道:“老何,我当这儿要做新房呢!”

  “锦二奶奶真会说笑话。”何谨也笑着回答;然后正色说道:“锦二奶奶,我想请震二爷赏我一样东西,能不能请你说一说?”

  “行!”锦儿答得异常爽脆,“你说吧!”

  “震二爷跟皇木厂的那些掌柜都熟,能不能替我要一块案板。”

  “一块案板罢了,又何必还找他们。我叫人替你做就是。”

  “不!”何谨说道:“不是普通裁缝做衣服的案板。我这块案得三寸厚,两丈四尺长,一丈一、二尺宽,还得福建漆退光。”

  “干吗呀?你又不是开裱画铺。”

  “锦二奶奶真行!”陪着她在一起的秋月笑道:“一下就说中了。何大叔八十岁学吹鼓手,学了一手裱字画的手艺。”

  “不,不,还谈不上。”何谨答说:“总得找些不急之务,日子才过的轻快。”

  于是锦儿细问经过,及至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,欣然说道:“你所幸开个单子,要什么,我一下子都替你弄它个周全。”

  “那就谢谢震二奶奶了。不过,震二爷的收藏可别让我来装裱,这就是我报答锦二奶奶的。”

  “何大叔,”秋月问道:“这话怎么说?”

  “我怕把震二爷的收藏弄坏了,岂不是恩将仇报?”

  听这一说,彼此大笑;只听门外有人大声嚷道:“什么好笑的事?说出来让我也笑一笑。”

  不问可知,来的是曹雪芹。等问清楚了是怎么回事,他看着那两间打通了的屋子,只是摇头。

  “怎么啦?”锦儿问说。

  “这要一支上了案板,老何连安休的地方都没有了。我看,我那里那间敞厅倒很合适。”

  锦儿与秋月相视而笑,老何觉得白天在那里做活,并无不便,深深点头同意:“哪里是比这里合适。”

  “好了,说定规了。”曹雪芹转脸问道:“锦儿姐,你真的要送。”

  “真的送。不但送案板,还送一块招牌,梦陶轩专裱古今字画。”

  说送市招,当然是笑话,案板却真的送了;锦儿给了何谨二十两银子,让他自己去采办。曹雪芹心很急,因为随时会封诏随曹頫去办事,巴不得早早弄停当了,才能了却一件心事,所以一过破五便催何谨去找木匠,只费了三天工夫,梦陶轩敞厅上就出现了一块簇新的案板,然后上漆退光,这很费手续,曹雪芹一遍一遍去看,远比何谨更来的起劲。

  这天正在督促漆匠上最后一道漆;只见桐生匆匆奔了来说:“震二爷来了。““震二爷回来了?”曹雪芹深感意外,“在哪儿?”

  “在太太屋子里。”

  曹雪芹随即赶了去,只听他母亲说道:“你四叔不用去了。”

  “喔,”曹雪芹向曹震问道:“是怎么回事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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