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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一


  曹雪芹将有人劝康熙年间大名士朱彝尊删去集子中的风怀诗,朱彝尊表示不想吃两芜的一块冷猪肉,意思是并不期望身后能以道学的身份配享文庙,何妨保留绮情艳语的风怀诗的故事,细细讲了给杏香听。

  这就表明得很透彻了,“你是这样料理,我当然求之不得。”杏香很欣慰地说:“不过你要把你自己的话,记在心里。”

  “不劳费心。”

  曹雪芹觉得话说开了,心里很痛快,酒兴也就更好了;正当陶然引杯时,丫头来叩门来报:秋月找人来请:“请芹二爷上太太屋子里去。”

  曹雪芹心中一跳,看钟上指针已近”子正“,越发惊慌;是出了什么事,需要午夜召请?

  “你沉住气!”杏香已经猜到了,“大概是太太发病。”

  赶去一看,果不其然。原来马夫人的哮喘病,始终未曾断根,一遇外感,就容易复发;不过这回来势很凶,喘得格外厉害,痰恿气逆,满头大汗,张口急喘,声达户外,只不断地从船声中涌出一个“渴”字,但倒了温茶来却无法下咽。

  看母亲那种痛苦的神态,曹雪芹恨不得能以身替代;到还是杏香比较沉着,跟秋月商议,平时常青来看的杨大夫,住在宣武门外,城门还没有开,就开了一时也请不来,只有找何谨来救急。

  “已派人到四老爷哪里去请了。”秋月答说:但快八十岁的何谨,在曹頫那里养老,如此深夜,必已上床,上了年纪的人,行动迟缓,也非片刻可到。““这样,”曹雪芹矍然而起,“我去一趟,把太太的病情告诉他,反正老毛病他也清楚,等他开了方子,我顺便就抓了药回来。”

  “对,对!只有这个办法,”杏香催着说:“你赶快带了人,骑着马去吧!”

  听得这一说,马夫人喊的一个“不”字,又连连摇手,却已气喘太急,竟无法说话。

  “太太,慢慢儿说。”秋月一面替她揉胸,一面说道,“你别心急,越急越说不出来。”

  马夫人好不容易才断断续续说了三个字,却只有秋月听得清楚。

  “芹二爷,太太交待:‘别骑马’,真的,别骑吧,深更半夜,你心里又有事,别摔着了。”

  病得如此,还仍是为爱子操心,曹雪芹几乎掉下泪来,急忙回过身去答说:“我不骑马,我走了去。”语罢,一掀帘就走了。

  “多带两个人,点大灯笼;是派车去接老何的,也许路上就遇见了。”秋月赶出来大声关照。

  猜得不错,果然在半路上遇到接何谨的车子。停车相见,曹雪芹将马夫人的病情说了一遍,问他应该如何处方?“老何,”他说:“你把方子告诉我,我去抓药,你赶紧做了车去看太太吧!”

  “芹官,这病要开痰路,方子我跟你说了,你也记不住。”何谨沉吟了一下说道:“不如我到药铺子敲门去抓药,你先回去,安慰太太,说这病有把握,服了药,痰一出来,马上就平下去了。”

  于是曹雪芹返身急步,气喘吁吁的赶回家,拿何谨的话来安慰母亲。其实只要他一回来,马夫人就觉得安慰了,因为桐生曾堕马受伤,这件事使得马夫人大为警惴,每回曹雪芹骑马出门,她总是惴惴然的,一到晚上,更为不安,必得等到爱子安然归来,才能放心。此刻见曹雪芹脸红气喘的神态,知道他守着她的告诫,并未骑马,自感欣慰。

  不一会,何谨到了。带了一大包药;原来他听曹雪芹叙述病情以后,如何对症下药,虽已大致了了,但毕竟需诊断以后,才能处方,因而将治哮喘痰恿有关的药,都带了来;将“望闻问切”四个字都做到了,方始要了巴秤子,亲自量药,交秋月去煎。

  其时四更已过,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,是曹頫赶了来探望病情。他存着一点私心,如果海望有通知来,需立刻启程去接圣母老太太,他打算仍旧带着曹雪芹作助手,倘或马夫人病重,曹雪芹必须侍奉病榻,他心里的打算就要落空,因而不能不关切。不过他不便进马夫人卧室探望,只在堂屋中做;曹雪芹告诉他说:“刚服了老何的药,仿佛很对症,哮喘不那么厉害了。”

  “喔,药方呢?”

  何谨已补开了脉案,开的药是枳壳、杏仁、前胡之类;曹頫也曾涉猎医术,略知方脉,当下与何谨谈论,意见都差不多。“四老爷请宽坐,”何谨说道:“我在进去看一看。”

  到了马夫人卧室,只见哮喘倒是减轻了,痰涌如故,喉头“呼呼”作响。当下叫秋月与杏香扶住马夫人的上身,略向前倾;他自己亲自拿一具磁面盆,捧在病人胸前,吩咐秋月与杏香,轻轻拍背。拍了有二、三十下,只见马夫人口一张,痰涎大吐;何谨连声说道:“咳,咳!”马夫人便大咳特咳,将眼泪都咳了出来,吐出半盆的痰涎,气舒而不逆,双眼中顿时有神采了。

  杏香去取了水来,一面伺候马夫人漱口,一面笑道:“何大叔,真是有手段。”

  “太太胸口觉得怎么样?”何谨问说。

  “有点儿发空。”

  “喘呢?”

  “还有一点儿。”

  “不要紧。我在开一张方子。”说完,转身而去。

  马夫人点一点头,向秋月问说:“是不是四老爷来了?”

  “是的,在堂屋里。芹二爷陪着说话呢。”

  “你去一趟,说我好多了,给四老爷道乏。”马夫人又说:“你也该预备点心才是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秋月答说:“我也想到了,只为太太这里离不开,所以没有理会这回事。我马上去预备。”

  “秋姑,你去吧,这里都交给我了。”杏香觉得人少事多,应该各有专责,才不会乱;于是毫不思索的又加了一句:“你住外,我主内。”

  曹家现在只有马夫人叫秋月,是直呼其名,其余的都管她叫“秋姑娘”,杏香因为日常相处,一天不知道要叫多少遍,自然而然将最后一个字缩掉了;只有曹雪芹是例外,随着高兴乱叫,有时“秋月”,有时“秋姑”,有时“姐姐”。但不管什么人,也不管怎么叫,都承认她是当家人,秋月虽未以次自居,可也从未逃避过当家人的责任,如今听得“我主内”这三个字,心中不免有种异样的感觉。

  不过,在这时候却无从去细辨那到底是如何异样之感,匆匆到了堂屋,看到何谨在西面窗下,伏案开方;曹雪芹面有喜色,那就不必再道病情,只想曹頫贺了年,又转述了马夫人为他“道乏”的话,然后问道:“四老爷必饿了,爱吃点什么,我去预备。”

  “有什么,吃什么好了。”

  “四老爷是用‘卯酒’的。”曹雪芹提醒她说。

  “我知道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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