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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九


  第二天锦儿带着孩子很早就到了;马夫人问翠宝何以不一起来?锦儿看着曹雪芹笑了。

  “怎么回事?”秋月奇怪的问。

  “她怕雪芹笑话他。”

  这就越发令人不解了,不过曹雪芹是猜得到的,“今儿你出的新鲜主意,”他说:“让翠宝姐换了旗装,不过就穿一件袍子,头上、脚下满不是那回事,不伦不类,实在让人忍俊不禁。”

  接着,锦儿说了不愿让翠宝觉得委屈,所以劝她该换旗装的缘故。这是名分所关,没有人能说让翠宝也着红裙,不过,曹家一向都是汉装,加上一个穿旗袍的在内,显得刺眼,却必须得想办法。

  大家心里都这样在想,不过办法到最后是秋月想出来的,“锦二奶奶”,她说:“你肯委屈一点儿,他就不觉得委屈了。”

  “喔,”锦儿问说:“要我怎么委屈。”

  “你不着红裙,跟她穿得一样,不就不显了吗?”

  “对!这话很通,”锦儿颇有从善如流的雅量,“把你的裙子借一条给我,我马上就换。”

  秋月笑道:“我只有一条裙子,只穿过两回,可舍不得借给你。”

  按大家族的规矩,青衣侍儿本无着裙之理,只以秋月的身份不同了,马夫人特为作了一条新裙子给她,而且鼓励她穿着,但几年以来,她却只穿过两回。其中的缘故,锦儿明白,心中一动,正要开口有所陈说时,只听桐生在中门外大声传报“四老爷来了。”

  于是曹雪芹迎了出去,将曹頫引入堂屋,先是他为马夫人贺年,然后秋月与杏香来为他拜年。进而一早已经到他哪里去过了,此刻只是侍坐,不许行礼。

  曹頫在马夫人面前,大为夸赞侄儿,雪芹如今真是老练的多了,他说:“这回亏得有他,不然怕要大费周章。”

  “那还不是四叔教的。”马夫人谦虚地说:“常跟四叔在一起办事,总能学点儿东西。”

  “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。”曹頫说道:“乌二小姐依旧待字闺中。这回在热河,凌都统还提起,他说,乌二小姐对王府那面的顾虑既然没有了,不妨旧事重提,他很想做这个媒。二嫂,我看这件事,很可以办。”

  听得这番话,最感兴趣的是锦儿,“原来乌二小姐还没有人家。”她问:“四老爷这回看见她了没有?”

  “人在吉林,我怎么看得到。”

  “乌都统升了吉林将军了。”站在她身旁的秋月,为她解释。

  “喔,”锦儿没有再说话,只看着马夫人。

  一屋子的人,视线都集中在马夫人脸上,她却只注意杏香的神色,看她只是关切,别无异样的表情,方始徐徐答道:“这件事得好好儿核计。也许咱们愿意,人家倒不肯呢?先得看看乌二小姐本人的意思?”

  “我去!”锦儿自告奋勇。

  秋月知道马夫人的话含蓄,其中有许多不便在大庭广众之间谈的情形,因而推一推锦儿说:“你先别起劲,将来少不得有你的分;只怕来回跑还不止一趟两趟。”

  这就连曹頫都听出来了,这头婚事之中,有许多障碍在。于是他的热心也减低了,说一声:“大家慢慢核计吧!”便既丢开了。

  接下来的话题,仍旧是在曹雪芹身上。曹頫认为只有做官才能荣宗耀祖,光大门楣,这个根深地固的想法是不会改的。但要做怎样的一个官?却与一般内务府出身的人,有不同的见解。他觉得做官不是勤劳王事,就是为民兴利;内务府那种只想能派阔差使,不管哪种差使是多么卑微萎缩,向他的一个堂兄曹颀,派在乾清宫茶膳房,当茶房总领,而且因为“皇上所用奶茶,与主子、阿哥等所用奶茶不同。”为总管太监奸告而受处分,在曹頫就觉得是非常屈辱的一件事。因此对于曹雪芹不愿从内务府去讨出身,在他不以为非。官总应该做,要走一条正路;多少年来,它不是对曹雪芹提出这样的督责,只以曹雪芹一见八股就头痛,以至每一次都无结果。可是,曹頫并不死心,这天又踢了起来。

  “要论你肚子里的货色,应该两榜出身,无奈你视诗文如仇敌,以致蹉跎至今。雪芹,”曹頫脸上忽然出现了罕见的诡谲的神色,“你要是有志气,何不克敌致果?”

  “四叔,”曹雪芹问道:“你是要我习武事,立军功?”

  “非也,非也!我是说,你既然是诗文如仇敌,就要把它打倒、降服,让时文怕你,你不要怕时文。”

  这一说,大家都笑了;锦儿尤其欣赏,老实说道:“二十多年,从没有听四老爷说古这么风趣的话。”

  站在一旁的秋月,便鼓励曹雪芹:“芹二爷,何不听四老爷的话,发个狠心,降服了时文,先当秀才,后中举——”

  “联捷成进士。”曹頫接口说道:“那时候你不必怕时文,时文也不必怕你,两不往来了。”

  “我是不懂什么,”马夫人叶开口了,“从前听老太爷说过,学政对旗童总是从宽的,八旗的根本在骑射,文字上马虎点,不要紧。”

  曹雪芹对曹頫的要求,一向采取虚与委蛇、不了了之的办法;但母亲也如此说,却不能不立刻表示态度,否则便是默认,默认既须做到。

  “进了学,能不能中举人可没有把握。‘一命二运三风水,四积阴功五读书’所以,‘场中莫论文’,进了学不能中举人,全家就都麻烦了。”

  “别胡说八道!”锦儿首先驳他,“有什么麻烦?”

  “秀才每年有岁考,又有科考,欠考要补考,不补会革秀才,求荣反辱。那时候每年要忙一次。”

  “不要紧。”秋月接口:“一年忙一次算得了什么?”

  “那时白忙,考好了,至多补个廪生,替新进学的人作保,可以赚几文,咱们又不在乎这个。烤得不好,麻烦多多,何必让老太太替我担心着集?”

  曹雪芹这话自然有些过甚其次;锦儿听出来有些不大对,却无从指摘,只看着曹頫,希望他能驳他。

  曹頫倒是开口了,但非驳斥;“雪芹,”他说:“我看你去捐个监生吧!”

  成为监生,便有负秋闱的资格,而不必受秀才岁试之累,曹雪芹无法拒绝,但也不愿马上接受,只说:“让我想一想。”

  “好吧,你仔细想一想。”

  听得曹頫这样说,最热心的锦儿也就不便再说什么了。

  等曹頫辞去以后,锦儿、秋月,还有曹雪芹,都聚集在马夫人的屋子里,谈论乌家那头亲事。谈来谈去,一无结果。锦儿极力赞成,马夫人认为乌二小姐并非佳妇,但仍应访求淑女,秋月很少说话,但意向偏于曹雪芹,而曹雪芹的说法很新:“一动不如一静,”当然,他跟秋月都有一个不便说出来的顾虑,怕因此会伤了杏香的感情。

  吃完晚饭,送走了锦儿,曹雪芹回到梦陶轩,杏香照例替他剔亮了书桌上的灯,沏了极酽的茶,预备他看书;但曹雪芹却有些意兴阑珊的模样。

  “怎么了?”杏香问道:“是有两件大事要想?”

  曹雪芹愣了一下,等会过意来,方始答说:“只有一件大事。”

  “那一件?”杏香平静得问:“终身大事?”

  “不是。四老爷要我捐监生。曹雪芹是个监生,说出去多难听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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