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三春争及初春景 | 上页 下页 | |
一七八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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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中午吧。”曹頫又说:“你是回家不是?我先送你。” “我去看震二嫂。” 锦儿家过年很有气派,年前“扫房”,收拾得焕然一新,请砖地用锯木屑和水一遍一遍扫,扫得油光闪亮。祖宗的喜容,高高挂起,披着绣花桌围的长供桌,摆一幅簇新的五供,一座五尺高的香斗,从半夜点起,至今未息。最显眼的是堂前的“天地桌子”前面,所点的那支,从喇嘛庙里买来的藏香,粗逾拇指,高可丈余,就不是寻常人家备办得起的。 “拜年,拜年。” 曹雪芹一面嚷,一面往上房走;锦儿与翠保双双迎了出来,锦儿穿的是元青宁缎,大毛出风的皮袄,下着大红湖绉百褶裙;翠宝却是旗装,但既不着“花盆底”,也不带“两把头”,倒是松松的梳了个“燕尾”,那模样有点儿不伦不类,曹雪芹不由得笑出声来。 “你笑什么?”锦儿问说。 翠宝初换旗装原有些不自在,一看曹雪芹的神情,便既说道:“是二奶奶的主意。” “我不问是谁的主意,要换就好好儿换,别弄得三不像。” “什么叫三不像,是满汉合璧。”锦儿紧接着问:“昨儿你叫人送我们二爷的信来,我才知道你回来了。怎么事先也没有个信息?猛古丁就来了。” “原是临时起意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不为什么?只为赶回来看看你们。” “哼!别捡好听的说了。”锦儿问说:“你从哪儿来?还没有吃饭吧?” “跟四老爷看海公去了。他倒是要留我们吃素馅儿的煮饽饽,四老爷要赶回去收拾行李,所以辞出来了。” 听说曹雪芹尚未吃饭,翠宝便转身下厨房,锦儿将曹雪芹延入起坐间,孩子们来拜年,哄着玩了一阵,才得清静下来闲谈。 “怎么四老爷又要收拾行李了呢?” “还不是那个差使,听说只是拖日子了。海公当面通知四叔,不定什么时候,说走就得走。”曹雪芹又说:“看起来,震二哥也快回来了。” “我倒宁愿他晚一点回来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过年他不在家,客就少了;就有客也不必留饭,省好些事。” “我看这个场面,就震二哥不在家,也清闲不了。” “幸而有翠宝。”锦儿放低了声音,且有些埋怨的语气,“为劝她改旗装,我费了好些唾沫,好不容易把她说动了,让你这一笑,她一定又不愿意了。” “锦儿姐,”曹雪芹不解的问:“你为什么劝她改旗装?” “过年了,我穿红裙她不能穿,她虽不说,我知道她心里委屈,而且我也觉得别扭,所以我劝她改旗装。” “你们俩和睦是再好不过的事。”曹雪芹很高兴得说:“震二哥真是走运了!这趟差事下来,还得升官。” “她升不升都无所谓,只要常有差使能维持这个局面就行了,倒是你,”今儿皱着眉说:“打今天起,你二十六了,还是白身;你就不爱做官,也得想想,将来怎么替太太请一幅诰封。” 这件事是曹雪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;但随即想到圣母老太太这条路子,便既说道:“如果只是替太太请一幅诰封,容易;我还有一两个人可求,弄个虚衔,太太的诰封不就有了吗?” 曹雪芹小小不大;正好翠宝来通知,饭已经开出来了,便将这件事扯过去了。 “你们吃了吗?” “没有吃,可也算吃过了。像我们,年下哪有正正经经吃一顿饭的,饿了随便找点东西就凑付了。你一个人吃去吧,马上就有一拨客来,我得去预备预备。” “交给我吧!”翠宝接口,“你陪芹二爷聊聊,也听听咱们二爷在那儿干些什么。” 这一下倒提醒了锦儿,陪曹雪芹吃饭时,便问起曹震的情形,当然,最关心的是可曾拈花惹草? “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?那是人家的庄园,打哪儿去拈花惹草?” “我也不过随便问问。”锦儿笑道:“你就这么护着他。” “倒不是我回护他。”曹雪芹说:“震二哥现在办事越发周到了。这回的功劳,大概都会记在他头上,今年一定升官,说不定还是很掌权的缺。” “你怎么知道?是什么掌权的缺分?” 曹雪芹的看法是,海望要保曹頫当内务府堂郎中,曹頫怕器满易盈,心存谦退;这一来当然就要提拔曹震,不但会升为主事,而且还往多半会把他留在身边办事。军机大臣的亲信,自然会补一个掌权的缺。 听他谈得津津有味,锦儿不由得奇怪,“你自己不爱做官,对人家做官倒是挺关心的。”她困惑的问:“我就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个想法?” “人各有志,我不爱做官,是受不管那拘束;四叔也不是做官的人,所以我赞成他退守。震二个不同,她爱做官,也会做官,正好弥补我的短处,所以我格外关心。再说,她得了好缺分,不大家都好吗?““这倒也是实话。不过,你不做官干什么呢?就这么浪荡一生?” “逍遥自在,浪荡一生也不坏。” “唉!”锦儿叹口气,“真有你的。” 见此光景,曹雪芹自觉有负她的期望,不免歉然,为了安慰她,便又说道:“我虽不做官,可不是不愿意做事。像这一回,四叔要我跟着去办笔墨,我不也去了吗?将来震二哥要我替她办事,只要不受名义的拘束,我还不是一样尽心尽力。” “这才是!”锦儿高兴了,“你的见识到底比他们高,有你帮着他,他就升了官,我也放心。” “怎么?震二哥升了官,你有什么不放心的?” “我怕他爬得高,你有什么不放心的?” “我怕他爬得高,摔得重啊!” “不会的。家有贤妻,就不会有祸事。而况,翠宝姐又跟你同心协力,还怕管不住震二哥?” “这也难说得很。”锦儿又说:“好在有你替我做耳目。” 曹雪芹笑一笑问道:“你要我替你坐哪方面的耳目?” “你别笑!”锦儿正色说道:“你以为我怕他在外面玩不正经的女人,要你替我做耳目?不是的。我是怕他办事离谱,用不该用的人,拿不该拿的钱,再栽上一个大跟斗,怎么得了?雪芹,你得答应我,倘有这种情形,你一定得劝他;哪怕弟兄翻脸,你也不能马虎。你们弟兄为这个翻脸,我一定站在你这边,四老爷也一定会说你做的对。” 一番慷慨陈词,使得曹雪芹肃然起敬;心里在想,当初震二奶奶若有锦儿的见识,又何止于落得个抄家的命运?感旧伤逝,思绪如潮,竟忘了回答锦儿的话。 “雪芹,”锦儿哪知他的心情,微带不悦的问道:“怎么,你答应不下来。” “不,不!”曹雪芹急忙否认,“我一定找你的意思办。”说着,举起杯来相敬。 锦儿也陪他干了一杯,复又嘱咐;“有什么事,譬如看他情形不大对,你知道了告诉我,我知道了告诉你,咱们先私下商量着办。你看好不好?” “好!”曹雪芹忽然想起一件事,“明儿中午四叔要到我哪里来吃饭,你来不来?” “怎么不来?原就打算好的,年初二到四老爷那里打个转,就来陪太太一天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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