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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五


  “那么,”曹雪芹问道:“震二哥你呢?你是不是也不放心?”

  “我对你倒是放心的。不过,傅太太对你是怎么个情形,我没有瞧见,那话就很难说了。反正,只要你把握的定,说话行事有分寸,别人造谣也造不起。”

  听着这话,曹雪芹颇感安慰,“我懂你的意思。”他说:“我会记住你的话。”

  “芹官,”圣母老太太说:“我同傅太太在谈织造衙门,我当时太小,有些情形不懂,也记不大清楚,你总晓得吧?”

  “我也不十分清楚,不知道老太太要问什么?看我答得上来,答不上来。”

  “是傅太太在问,诰封也是织造衙门织出来的,我一点都不晓得。”

  “是的。织造衙门的职司,有这么一款。”

  “那诰封上的字,”傅太太问:“是怎么织出来的呢?”

  “这可就问道于盲了。”曹雪芹笑着回答。

  “说的啥,”圣母老太太问傅太太:“芹官说的什么?”

  “他是说,这一问就好比跟瞎子问路。”

  “喔,她也不晓得。”

  “对了。”傅太太向曹雪芹嫣然一笑,“是不是,我劝你别掉文,你总不肯听。”

  这一笑百媚横生,曹雪芹无法答话,也不敢再看。而就在这时候,齐二姑走来问道:“该传膳了吧?”

  原来傅太太为了让圣母老太太熟悉宫里的规矩,有许多说法都改过了,开饭不叫开饭,照宫里的话是“传膳”。而且传膳的时刻,也与宫中一样,早膳是午前巳时;晚膳是午后申时,一天只吃两顿,当然,这是正餐,此外,想吃什么随时可以要,这也是宫里的规矩。

  “老太太传膳,我该告辞了。”

  圣母老太太倒是想留住曹雪芹,陪他一起吃饭。但记起傅太太所告诉他的,宫中“主子”“进膳”,向例只是一个人享用,即便偶尔奉喻陪侍,也是站在那里进食,而且一等“主子”搁着,哪怕只剩下一口饭,也不准再吃,得要马上放下饭碗。因此,也就打消了原来的念头。曹雪芹其实很不想走,所以出的门来,惘然若失;这痴心妄想齐二姑会受命来招呼他回去,所以脚步放得很慢,但妄想毕竟只是妄想。

  这一夜,曹雪芹什么事也不能做,傅太太的影子盘踞在脑中,挥之不去,忘之不可。心里不断在猜想,傅太太这时候在干什么?已经起更了,该睡了吧?上床以前自然要卸妆,不由得想起她那一头灿若云霞的头发,解开燕尾,披散下来,不只是如何动人心魄?这一起遐思,心神更难收束;自己想了个法子,背诵诗篇,但不期而然涌到心头的,偏是李义山、温飞卿、韩冬郎的艳词绮语。想背一背老杜的“北征”,那么熟的诗,竟记不得起句是什么;记得起的,依旧是“不必繁弦不必歌,静中相对更情多。”这些句子。

  到的半夜,起身小解,冻风扑面,恰逢寒鸡初唱,顿觉满腔莫来由的热念,消失得无影无踪;同时也记起了曹震的那些话,净惊出一身冷汗。悬崖勒马,为时未晚,回家过年去吧!他心里在想。一项到家,心头顿觉有无限的温馨,马夫人、杏香、秋月、锦儿的形相,重重叠叠的将傅太太的影子盖住了。

  一觉醒来,归心如箭,找到曹震说道:“震二哥,我想我还是回去。”

  曹震大为诧异,“怎么回事?”他问:“出了什么漏子,还是怎么着?”

  “会出什么漏子?我是觉得四叔的话不错,以远避是非为宜。”他没有说傅太太希望他帮着敷衍圣母老太太,只说:“傅太太除了代笔不会找我,圣母老太太找我陪她聊闲天,我不能不去,那以来外面如果有闲言闲语,是件无从分辨的事。”

  曹震想了一下说:“这样也好。不过,得找个理由,还得说得响的理由,否则圣母老太太会留住你不放。”

  “那容易,”曹雪芹说:“得假造一封信,说平郡王急召,问是什么事?就说不知道。”

  “行。”曹震点点头说:“也不用假造什么信,说一声儿就得了。”

  “最好你去说。”

  “好!我去说。”

  于是曹震请见傅太太,说这天平郡王遣急足来找曹雪芹回京,明天动身,问傅太太要捎带什么书信不要?

  “好好儿的,怎么要回京了呢?”傅太太大为讶异,“是什么急事要找他。”

  “是啊!”曹震措着手,也装出纳闷的神气,“怎么样也猜不出来。”

  “我倒有点猜着了。”傅太太说:“请你告诉雪芹,让她来一趟,我有话跟他说。”

  “是!雪芹在收拾行李;原要跟圣母老太太、傅太太来辞行的。”

  曹震的谎撒的点水不漏,傅太太深信不疑,转告了圣母老太太,颇有难以割舍之感。因此,听说曹雪芹一来,她先就抢在前面来接见。

  “芹官,你为啥说要回京去了,年近岁逼,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,要你去办,你能不能过了年再走吗?”

  “怕不能。”曹雪芹嗫嚅着说。

  “老太太,”傅太太闪身出来,“他不能不走,留不住的。”接着对曹雪芹说:“想来是平郡王奉了旨意,要问你圣母老太太的情形,你打算怎么说?”

  曹雪芹一愣,心想所谓“打算”,即使别有说法,不能照实而言。但当这圣母老太太有不便反问:“你要叫我怎么说?想了一下答说:“傅太太上皇后的奏折上,不是说得很清楚了?”

  “我来了才两天。我没有来以前的情形,平郡王会问你。”傅太太暗示地说:“太琐碎的话,你不必提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雪芹,你到底想干什么差事?”傅太太听了一下又说;“咱们是第一回见面,你帮了我很多的忙,我实在有点儿过意不去,很想也帮你一点儿忙!”

  “多谢傅太太。我这会儿还没有想出来,以后再说吧。”

  “以后你要跟我见面,怕不容易。”

  这番殷勤的情谊,又让曹雪芹心中一动;但还是硬着头皮,答应一声等于没有表示的:“是。”

  “雪芹,”傅太太一面看着伤感的圣母老太太,一面吩咐:“你跪安辞行吧!”

  “是。”曹雪芹走到正中,恭恭敬敬的跪了下去,口中说道:“给老太太辞行,顺便辞岁。”

  圣母老太太打算逊谢,却让傅太太按住了,不叫她起身;不过,他的手可以自由活动,探怀说道:“芹官,我给你压岁钱。”

  她在怀中掏摸了好一会,取出来一枚金钱,向前一递;曹雪侵略一迟疑,决定接受,“长者赐,不敢辞。谢谢老太太。”说完了又请了个安,才将那枚金钱接到手里,好热的钱,一直暖到他心里,差点要掉眼泪了。

  “这个钱,我算算。”圣母老太太想了一下说:“在我身上十七年了。那年康熙爷登基六十年,四月底到热河,端午那天有人来叫我,说宓妃要我去,皇帝那时候就养在宓妃宫里。到了才知道康熙爷也在,我一生就见过这一回;当时吓得浑身发抖,也没有看清他老人家是什么样子。跪在地上只听宓妃再说,这就是某人的生母。康熙爷也没有说啥,后来叫人拿了这个钱来,说是皇上赏的。我一直放在身上,现在送了你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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