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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五


  “就因为不伦不类,显得与众不同,才能传诸久远,供后人怀念。”曹雪芹这样在想,“潜邸向不住人,先帝的‘雍亲王府’不舍了给喇嘛,改成‘雍和宫’了。以此而喻,就必得修成这种不能住人的样子。”曹雪芹自以为终于想通了。

  几乎让曹雪芹都等的不耐烦了,房时发现巴呼穆领着曹頫与凌阿代寻原路而回。三个人的脚步都很匆忙,这是可想而知的,暮色已起,倘或不上紧些,赶回城里就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。因为如此,大家都不愿说话,怕耽误了功夫。走到半路,天色已黑,幸一沟上弦月自身后斜照,路还不算难走,起更时分进城,直趋都统衙门。

  挥一挥土,洗一把脸,喝一碗茶,随即开饭,曹頫与凌阿代去见圣母老太太的情形,只字不提。曹雪芹当然也不敢问,不过听他们先谈不相干的事,兴致却都很好,便可退想的到,此行颇为顺利。

  饭罢告辞,回到公馆已是二更将近,曹頫这时才说了句,“你得替我写信,把今天的情形,告诉方问亭。”

  “是直接给问亭先生去信?”

  “你说呢?

  “信不如给震二哥,让他转告。否则不是另外又得给震二哥一封信吗?”

  “说得也不错,就这么办吧,今儿下午——”

  下午去见圣母老太太,只是曹頫一个人,凌阿代与巴呼穆都守在外面。这位老太太一直对曹頫很好,这天尤其高兴,因为年近岁逼,即令是忍受惯了寂寞的人,也不免会有感触;所以曹頫的出现,在她倍感亲切,而也就因为如此,问长问短,话就多了,直到她叫人去“热腊八粥来给曹四老爷吃”时,曹頫才有开口的机会。

  依照他跟曹震商量好的步骤,开头只是试探。因为怕尽说实情,她心理上会承受不住,所以曹頫只她:“是不是想到北京去玩一趟?”

  就这样已使得圣母老太太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了。她说她从八岁到热河,至今整整四十年。北京是怎么个样子?常常只在梦里出现,但每次都不一样,究竟如何,真的恨不得马上就能看一看。利用她振奋象孩子听说要去逛庙会的心情,曹頫连哄带要挟,已经跟她说好了,一路上不乱说话不乱走,行止动静都听曹頫地招呼,绝不会乱出主意。

  “只是有件事麻烦。”曹頫皱着眉说:“她养了四只猫、两条哈巴狗、一架鹦鹉、还有一双猴子,都想带走——”

  “那不天下大乱了吗?”曹雪芹失声而道,不由得把他的话打断了。

  “原就是这话。跟她软磨了好一阵子,真是舌干唇焦,好不容易总算让步了,直带一条狗、一只猴子。”

  “最难料理的就是猴子。”曹雪芹问说:“四叔何不答应她带别的。”

  “不行!我答应她带猫跟鹦鹉,她说非把猴子代去不可。你知道那是什么道理?”

  “莫非其中还有说法?”

  “自然有。圣母老太太生在康熙三十一年壬申,肖猴的。她说,那头母猴子是她的‘老伴儿’,她不能丢下她不管,如果不让她带,她宁愿不进京。”

  “原来这样!圣母老太太倒真念旧。不过,”曹雪芹说:“老太太怀里抱一头哈巴狗到没有什么,弄只猴子在她身边,蹦上蹦下,可真不雅。”

  “我也是这么想。”曹頫又说:“你在信上提一笔,带个会调教猴子猫狗的人来。”

  “哪,”曹雪芹说:“不知道桐生能来不能来,她最会弄这些东西。”

  “能让桐生来最好,不然也得找谨慎、不会多嘴的人。”沉吟了一会,以一种兴奋欣慰的语气说:“出了这么一点儿麻烦以外,另外都好办,只要你震二哥来了,随时都可以走。”

  “也不能说随时都能走。”曹雪芹提醒他说:“还是挑一条日子比较好。”

  “嗯,嗯,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。”

  皇帝巡幸,起驾回銮都得由钦天监挑选几个吉日吉时,先请管理钦天监的王公初步斟酌,然后再奏请钦定,事极郑重。以圣母老太太的身份,不挑日子就动身,一路平安,还则罢了,倘或出了什么差错,譬如路上感染风寒以至“圣体违和”之类,那就得担很大的责任了。因此曹頫完全接纳曹雪芹的意见,即使找了本“时宪书”来挑日子。

  幸好,这半个月之中,宜行长行的黄道吉日很多,当下挑了十二月十三、十四、十七,一共三个日子,看曹震何时能到再说。

  “你今天晚上就把信写好,明儿初九,一大早就送给凌都统,请他派专差飞递,后天初十就准定十七动身,过了这一天,就得等到二十一,太晚了。

  “是!”曹雪芹又说:“不过也不一定,震二哥办事很麻利,或者已经在路上了,也未可知。”

  由于曹雪芹有这么一个想法,所以第二天派专差送信时,特为关照,一路上要在驿站跟客栈打听,有没有内务府的“曹老爷”经过,打听到了,信就不必送到北京了。

  亏得有此一番关照,不然会在半路上错过——曹震是十二月十一日道德,一行五男二女;女的是内务府传来的“妇差”,为的沿路伺候圣母老太太。难得有仲四,还有一名御医。仲四是曹震特为找了他来帮忙的,一路上有他,更方便得多。

  “圣母老太太要走了。”在为曹震接风小酌时,凌阿代说:“有件事要请教四哥跟桐生,我们在热河的文武官员,是不是该表示一点儿意思?譬如给圣母老太太饯个行,或是在宫门外行个礼送行什么的?”

  这是个颇费斟酌的难题,保密当然很要紧,礼数似乎也不能不尽。捉摸了好一会,决定只由凌阿代与副都统,还有承德府知府的妻子们,进宫请安,另外备一桌酒,为圣母老太太进行。

  “十三践行,十四动身。”曹頫说道:“现在就差一个小麻烦得想法子。”

  那就是为圣母老太太照料她的“老伴儿”,善于驯猴的人不是没有,但不能转为这件事另添一个人,曹震带来的人,都是经过慎重挑选的,不以临时增加生手。

  “交给我好了,”御医黄太玄自告奋勇,“我养过猴子。”

  这就什么都妥帖了,曹頫深感欣慰,当即在席间约定,次日上午已起进宫,料理圣母老太太进京这件大事。

  有草房往东北走,林木深深掩映着一片屋宇,共是三进,第一进、第二进都是五开间的厅堂,第一进题额两字特大:“澄怀”;第二进题名“松柏堂”,绕殿而过,后面一条极长的白石甬道,连接着围墙环绕的第三进,月洞门上嵌着一方澄泥水磨砖砌出来的匾额,先帝御笔亲题的,名为“忘言馆。”

  “咱们就在这儿待命吧。”凌阿代用严肃低沉的声音说,同时双眼上视,大家跟着他将“忘言馆”三子又看了一遍。进馆去的,只有曹頫一个人,由巴呼穆带领,进了月洞门,将他交给了“忘言馆”的总管齐二姑,随即又退出月洞门。

  “圣母老太太今儿个有点儿烦躁。”满头白发但极为健旺的齐二姑轻声关照:“曹老爷,你多顺着他一点儿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说着,曹頫在廊上站住了。

  齐二姑随即掀帘入内,曹頫屏息静听,只觉微有人声;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,尚无动静,正在疑惑之际,突然觉得肩背上有样东西撞了上来,转脸一看,不由得吃了一惊,正就是圣母老太太的那头母猴,跳了在他身上。

  “滚下来。”

  突然这一声大喝,让已受微惊的曹頫又吓一跳,急忙转脸望时,是圣母老太太站在门帘前面。猴子受了申斥,从曹頫身上跳了下来,躲向一边,圣母老太太便先招呼,“曹老爷,听说要走了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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