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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二


  “今年夏天?”秋月急急问道:“他怎么说来着?”

  “他说——,”四儿越发把头低了下去,很吃力的,“他说他决不会没有良心。”

  秋月体味她的话,看她的神色,恍然有悟,随即一惊:“桐生跟你好过了?”她问。

  四儿不答,显然是默认了。秋月心里又生气又着急,恨恨得说:“好吧!你也知道咱们家的规矩,看桐生怎么交待?”

  一听这话,四儿跪了下来,“秋姑娘,”她说:“是我不好,不干桐生的事。”

  曹家的规矩,小厮若有这种行径,看情节轻重,反正最轻也得打一顿板子,所以四儿才发急为桐生开脱。秋月自然不会信她的话,连连冷笑,毫无宽恕桐生的迹象。

  “秋姑娘,”四儿扑在秋月的膝上说:“就当我没有说这些话。芹二爷跟锦二奶奶打算把阿莲配给桐生,我让她就是。”说着眼泪已往下掉了。

  秋月好生不忍,一把将她托了起来问道:“莫非你就让桐生白欺侮你了?你不会懊悔?”

  听这一问,四儿的眼泪越发如断线珍珠一般;“哪有什么法子?”她这样回答。

  “你也不会做出什么傻事来?”

  “我不敢。”四儿斩钉截铁的,“绝不敢。”

  秋月是怕她存了什么拙见,悬梁或是投井,弄出一场大风波来。看她这么坚决的神态,比较放心了,叹口气说:“冤孽!”

  “秋姑娘,”四儿怯怯的问:“你是饶了桐生了?”

  “我那有权来绕他。”

  “哪,那就请秋姑娘包容,求你把我刚才说的话全抛开。”

  “你抛得开,我倒抛不开。你先回去,等我把这件事好好儿想一想。”

  一个人独坐沉思,越想心越乱,而曹雪芹却派人来请去说话——在梦陶轩的厢房中,除了曹雪芹别无他人。

  “怎么样?”曹雪芹说:“有人看见四儿打你那里出来,好像掉过眼泪。”

  “我要告诉你了,只怕你也要替他掉眼泪。”

  “喔”,曹雪芹放下手中在检点的书,很注意的问:“你这话中,大有文章。”

  “这篇文章还不知道怎么做呢!只怕该退让的倒是阿莲。”

  接着,秋月将经过情形细说了一遍。曹雪芹大为赞叹,“想不到四儿情深如此,真该羞杀世间的妒妇!你的话不错,退让的真该是阿莲。不过——”曹雪芹突然顿住,细想了好一会,忧心忡忡地说:“会偷腥的猫儿不叫。我得把桐生找来问一问。”

  当下将一瘸一拐的桐生找了来,曹雪芹先让秋月比到大理石屏风背后,然后寒着脸先提警告。

  “我可告诉你,你的事我全知道了。你要说一句假话,还自己也害了人家,你别指望我会管你的闲事。”

  “什么事?”桐生又说:“二爷,明儿就走了,有事回来再办不行吗?”

  “你还想拖,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?我问你,今年夏天,你跟四儿是怎么回事?”

  “今年夏天”四个字,直刺桐生方寸,心知瞒不住了,当即跪了下来说:“芹二爷既然知道了,你别问了。”

  “阿莲呢?”

  “哪,那——”

  看他结结巴巴的,情绪之状显然;曹雪芹大喝一声:“那是什么时候?快说。”

  “哪,那也是今年夏天。”

  曹雪芹顿时气往上冲,“你这个混球!偷了一个不够,还偷第二个。今年夏天你交的什么倒霉桃花运。”他问道:“你到安得什么心思?你说!”

  “是我一时糊涂。”桐生“啪、啪”的自己打了自己两个嘴巴。

  这时秋月出现了,她比较冷静,向桐生问道:“你跟谁在先?”

  桐生低着头说:“跟阿莲在先。”

  “既然跟阿莲在先,你是打算娶阿莲了,可又怎么去惹四儿?”

  “对了!”曹雪芹接口:“这一层你没有交代,可就不能绕你了。”

  “是——”桐生迟疑久久,经不住曹雪芹不断催促,他摇头说道:“二爷,我不能说。只好领罚。”

  曹雪芹与秋月互相看了一眼,取得了默契;“我看杏香去。”秋月一面说,一面往外走了。

  “怎么回事?”曹雪芹说:“这会儿可以实说吧?”

  在曹雪芹不断催逼之下,桐生终于吞吞吐吐的透露了秘密,他说那天是六月二十六平郡王的生日,全家都到王府拜寿去了,桐生因为替曹雪芹晒书,留在梦陶轩,傍晚收好了书,倦不可当。在向方砖地上铺了一床凉席,好梦正酣时,为人推醒,是四儿特为送绿豆汤来给他吃。她刚洗过头发,脑后簪了一排铜丝贯穿的晚香玉,正当盛放之时,香气荡人心魄,加以四儿穿一件极薄的纱衫,不知有意还是无意,松着两个纽子,桐生情不自禁,一把抱住,滚倒在地;四儿竟未推据,双双成了好事。

  “你这是真话?”

  “不敢有半个字欺二爷。”

  “事后呢?”曹雪芹问:“她怎么说?”

  “她哭了。”

  “哭了?”曹雪芹又问:“你呢?你怎么说?”

  “我说我对不起她,不过决不会做没有良心的事。”

  “这话什么意思?照你这么说,你是打算辜负阿莲娶四儿了?”

  “不是。”桐生答说:“我谁也不娶。”

  曹雪芹大感意外,“荒唐!”他大声呵斥,“你以为这样子就算对阿莲、对四儿都有良心了?你知道不知道,这是害了人家一辈子?”

  “没有法子。”桐生答说:“娶这个对那一个就是始乱终弃,只怕二爷换了我,也只好这么办!”

  “是,是,是!换了我也只好这么办。”曹雪芹又好气又好笑,却奈何他不得。因为声音太大将秋月、杏香都惊动了,双双赶来,探看动静。曹雪芹只好先让桐生退下,然后谈了经过后又说:“看样子是四儿有意要把生米煮成熟饭,可惜饭是夹生的。”

  杏香也已听秋月谈过这种风流公案,此时接口说道:“是夹生的,也得让他吃下去。”

  “阿莲呢?”

  秋月默然,杏香欲语不语,最后还是曹雪芹自己提了办法。

  “只有一个法子,都撵出去。”

  “都撵出去?”秋月与杏香不约而同的惊呼;也都从心底不能相信他是真话。

  看她俩的脸上,猜到她俩的心里,曹雪芹说:“我不是说笑话,非如此不足以维持咱们的家规;也非如此不足以成全这三个糊涂东西。”

  秋月的阅历多,已经明白曹雪芹的用意了,“你是说把桐生荐到别处去,然后让他娶他们两个?”他警告地说:“这件事可得先安排好了。不能冒失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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