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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八


  杏香掀开门帘,笑嘻嘻的将锦儿迎了进去,“书房里坐吧!”她说:“哪儿暖和。”

  书房里生着一个云白铜的大火盆,暖气将两盆红白梅花都催开了,但花香之中杂这药香,锦儿便既问道:“谁服药?”

  “喏,她。”曹雪芹努一努嘴,是指杏香。

  “怎么啦?”锦儿关切地握着杏香的手问:“哪儿不舒服?”

  “没有什么。”杏香问道:“你喝什么茶?有水仙,有碧螺春。”

  “锦儿姐,”曹雪芹插嘴,“试一试我的‘双清茶’如何?”

  “什么叫‘双清茶’?”

  “你看了就知道了。”

  “水仙加梅花瓣。”杏香说道:“什么稀罕的东西,无非巧立名目。”

  “她不是花这些闲心思,可怎么打发日子?”锦儿笑着问说:“你制的墨怎么了?”

  “唉!别提了。”曹雪芹尚未开口,杏香已发怨声:“厢房里到处是煤烟,一片漆黑,害我整整收拾了两天。”

  “这么说,是制成了,拿来我看看,自己制的墨,是怎么个样子?”

  “真的能制成了,倒也好了。”杏香面无表情地说:“一团稀泥。”

  曹雪芹任凭她埋怨,只是憨笑着不做分辨。而杏香说是一回事,做又是一回事,取茶叶、取磁海,取棕带帮着曹雪芹从紫檀条案上扫落梅——红白梅英扫了一碟子;接着匆匆而出,取来一碗水,将梅英都倾倒在水中。

  锦儿一直默默地看着,心中感触很多,此时却忍不住问了,“那是干什么?”“梅花瓣上有灰尘,也许还有看不见的小虫子。得拿盐水过一过,夹到茶叶里头,喝了才能放心。”

  “这是他想出来的主意。”曹雪芹补了一句。

  “这么说,你们倒真是一对儿,好事之徒遇见好事之途了。”

  曹雪芹得意地笑了,杏香却又委屈的表情,“还不是将就着我们这位二爷。”她嘟着嘴说。

  “真是,”锦儿笑道:“一床上睡不出两样的人来。”

  “咳!”曹雪芹突然喊道:“水开了,快把壶提下来;水一老就不好了。”

  他的话还没有完,杏香已拿干布衬着手,将坐在火盆上的水壶提了下来。曹雪芹已在大磁海里放了茶叶,提起壶来,冲的八分满;顺手取银匙舀了一匙红白梅英倾入茶水,用一张皮纸封住碗口。这是杏香已去了三个小号的枫木碗来,曹雪芹接去封皮,用大竹梢舀了一碗茶,郑重其事捧给锦儿。

  见此光景,进而不敢怠慢,站起来双手接住;捧到鼻下嗅一嗅,点点头,说道:“似乎真有点儿梅花的香味!”

  “你也闻见了吧?”曹雪芹满脸象飞了金似的,“有雪水就更好了,那是‘三清’。”

  “你就忘不了雪水煮茶那段掌故。”锦儿笑着说:“你们定情的那一晚,只怕也没有想到今天吧?”她突然想起,紧接着又问:“小芹呢?”

  “睡了。”杏香答说。

  看曹雪芹脸上恬然自适的神情,锦儿心头的感想,纷至沓来;有半碗茶的工夫,那些感想凝结在一起,觉得有话可说了。

  “雪芹,你倒像是‘有子万事足,无官一身清’的样子?”

  “岂敢!”曹雪芹答说“你把我看得太高了。”

  “我不是把你看得太高了,是把你看得太懒了。”

  “太懒?”

  “可不是太懒?”锦儿答说:“象四老爷,这种时候,还得吃一趟辛苦。你不愿意做官,就可以躲懒了。”

  杏香听出锦儿对曹雪芹的懒散不满,同时也不无有怪他的意思,正想开口有所辩解,却被马夫人派来的一个丫头打断了。“太太交待,请锦二奶奶跟芹二爷马上就去。”

  曹雪芹不知何时相召,锦儿心里却明白,站起身来,向杏香说了句:“咱们回头再聊。”随即向外走去。曹雪芹跟在她身后,一进马夫人的院子,便发觉异样,丫头们都聚在垂花门前的走廊上,离上房远远的。唯一的例外是老胡妈,在堂屋门口,端了张小凳子坐着。曹雪芹略想一想,明白了是怎么回事,必是马夫人有既要紧而又不可泄漏的话要说,所以让丫头们都回避,而派两耳重听的老胡妈看门。

  然而那有什么既要紧而不可泄漏的话呢?显然的,秋月是在屋子里;而刚才他是跟锦儿在一起,摒人密语,这样看来,此事必有跟锦儿有关。转念到此,不由得便扯一扯锦儿的衣服,等她站定叫转脸过来,曹雪芹先看他的脸色,毫无异状,便更诧异了。

  “是怎么回事?锦儿姐,你总知道吧?”

  “别多问!快进去,听太太说些什么?”

  一进了屋子,锦儿现蹲身向马夫人请安,曹雪芹却只叫的一声,细看母亲的脸色,是深沉中微显得兴奋的神情,心想大概不是什么坏事,心就放了一半了。

  “芹官,你得跟你四叔到热河去一趟。”马夫人的声音极低,但秋月于锦儿都是连大气也不敢喘,所以听起来很清楚。

  曹雪芹料知还有话说,且先答应一声:“是!”然后也是屏息静听。

  “这几年你总不肯好好当差。我懂你的心思,嫌那些差事太委屈。你是内务府的闲散白身人,身份比工匠、苏拉高不了多少,我也不愿你去受那种委屈;再说象你三叔的那种茶膳房差事,也不是你能干的;别人弄了好处,拿你去顶缸,真远不如不干好些。不过,这一回事很漂亮的差事。不过,这一回事很漂亮的差事。”

  “喔,什么漂亮差事?”

  “让秋月跟你说吧!”

  “是去接‘圣母老太太’——”

  秋月将曹頫的任务,以及非得有个“自己人”在身边才方便的道理,细细的告诉了曹雪芹。

  “震二哥也要去?”曹雪芹问锦儿。

  “他是第二拨,四老爷是奉旨马上要走的。”

  “这样说,我也得赶紧预备。”

  “对了!尽明天一天,预备妥当。”马夫人接下来又说:“咱们曹家,受恩最深,康熙爷在日,凡有不便叫人办的事,都是交你爷爷办。如今这个差事,更是非同小可,老太太如果知道你跟着你四叔去办这个差事,皇上把最机密、最看的重的大事交了给你们叔侄,真是那你们当自己人看了,她老人家一定也会高兴,你懂我的意思不?”

  曹雪芹一面听,一面体味,自然深喻其意,能办这桩差事,第一是意味着继志承先,曹家又将恢复当年天子家臣的荣耀与地位,其次是能办这件差事,便表示他已长大成立,能担当大事了。想到这一点,不自觉地感到肩头沉重,心生畏惧。

  “四叔要我帮他,我还不知道干得下来、干不下来?”

  “写写信,传传话,也没有什么干不下来的。最要紧的是谨慎,处处留心,别显出形来。”

  “是。”曹雪芹又问锦儿:“不知道要去多少日子?”

  “这得问震二爷才知道。”锦儿答说:“干脆你跟我回去,有什么话,你们哥儿俩一对面就都说清楚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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