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三春争及初春景 | 上页 下页 |
一五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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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对了!尽明天一天,预备妥当。”马夫人接下来又说:“咱们曹家,受恩最深,康熙爷在日,凡有不便叫人办的事,都是交你爷爷办。如今这个差使,更是非同小可;老太太如果知道你跟着你四叔去办这个差使,皇上把最机密、最看的重的大事交了给你们叔侄,真是拿你们当自己人看了,她老人家一定也会高兴,你懂我的意思不?” 曹雪芹一面听,一面体味,自然深喻其意,能办这桩差使,第一是意味着继志承先,曹家又将恢复当年天子家臣的荣耀与地位;其次是能办这件差使,便表示他已长大成立,能担当大事了。想到这一点,不自觉地感到肩头沉重,心生畏惧。 “四叔要我帮他,我还不知道干得下来、干不下来?” “写写信,传传话,也没有甚么干不下来的。最要紧的是谨慎,处处留心,别显出形来。” “是。”曹雪芹又问锦儿:“不知道要去多少日子?” “这得问震二爷才知道。”锦儿答说:“干脆你跟我回去,有甚么话,你们哥儿俩一对面就都说清楚了。” 曹雪芹点点头,转脸向母亲请示,“娘看呢?” “也好。”马夫人又说:“早去早回,我回头还有话跟你说。” “那就去吧!” 锦儿起身告辞,秋月相送;出了院子,忽然说道:“你到我那儿来一下,我有点东西,你带回去。” “甚么东西?” “给小犊儿的。” 锦儿之子,生在癸丑年,乳名就叫“小犊儿”;次日是他八岁生日,锦儿原邀了秋月跟杏香去吃面,如今不能去了。 “明儿得给芹二爷收拾行李,一整天怕都忙不过来,明天没法子到你那儿去了。给小犊儿的东西,你带了回去。” *** 小犊儿的名字是曹雪芹所起,单名一个绥字。此中另有深意,先只有锦儿与秋月知道,为小犊儿起名,是在绣春失踪以后,那时她腹中怀着曹震的孩子,而且也预先请曹雪芹起了名字,生女叫曹绚、生男叫曹绥。以后虽不知道他是生男孩是生女,但总希望是个男孩,多少年以后,如果真有缘分,两个曹绥遇见了,谈起名字的来源,便是同气连枝的确证。以后马夫人也知道了,大赞曹雪芹想得深,想得巧,说他“虽不爱做八股文,书总算没有白念”。又说:“能存着这份心,小犊儿跟他那异母的胞弟,必有骨肉重圆的一天。” 这是接杏香进门以后的话,曹雪芹触动旧情,将杏香的胎儿的名字也取好了,生男名叫曹纪;生女名叫曹绣。说了给秋月听,秋月执意不可,邀了锦儿一起来劝;曹雪芹付之一笑,不置可否,害得杏香快临盆的那些日子,担心不已,生怕杏香生了女孩,曹雪芹真的会将那个“绣”字带出来。幸好一索得男,曹纪的纪,看来必是纪纲的纪,没有人会知道那是纪念绣春的纪。 “小犊儿,你看你秋姑姑给了你甚么东西?” 锦儿一面说,一面解开从秋月手里接过来的那道大红纸包,里面是一个西洋扑满、一串小金铃、一个到时候会“咕咕”叫的小自鸣钟,另外是一个细白棋子布的书包,绣着一幅“饭牛图”,一头雄壮的黄牛,卧在柳荫下吃草,是秋月花了半个月绣制成的。 “这花样是我替秋月描的。”曹雪芹问锦儿:“你看怎么样?” “不好!”锦儿笑道:“把我们小犊儿形容成一头懒牛了。” “你可别这么说。”曹震接口,“人家秋姑姑送书包,是提醒你早该送小犊儿上学了。开年九岁,无论如何得送她上学堂。” 原来依曹震的意思,小犊儿壮的似牛犊子一般,六岁就想送他上学;无奈锦儿舍不得,直说“还早、还早”,以致耽误了两年。此时仍旧舍不得,但却不能再说“还早”;心中一动,向曹雪芹说道:“你反正也没事,让小犊儿跟你念书,好不好?” “行。” “人家雪芹要用功,怎么能替你教蒙童。”曹震怕曹绥从小耳濡目染,将来也是一副名士派,所以极力反对,而且直接了当地说:“雪芹,你别听他的。孩子受教育,不关她们娘儿俩的事。” 锦儿眼一瞪,正待发作;曹雪芹见机急忙打岔,“小犊儿,小犊儿,你过来!”他说:“把你的这串牛铃戴上我看看。” 小犊儿戴上那串小金铃,蹦蹦跳跳,铃声“琅琅”,看孩子玩得高兴,锦儿的气也消了,站起身来说:“你们哥俩谈谈谈吧。我到厨房去看看。” “雪芹,”曹震第一句话就问:“太太怎么说?” “许我跟了四叔去。”曹雪芹答说:“看样子还挺高兴的。” 这给曹震带来了意外的惊喜,但也不免困惑,何以马夫人会觉得高兴?这倒要问问清楚,抓住了使马夫人高兴的原因,才会皆大欢喜。 等他问出口来,曹雪芹将母亲的说法和他自己的看法,约略说了一遍。曹震没有想得如她们母子那样深,不过对曹雪芹的“不肯好好当差”,却另有与马夫人不同看法。 “这趟固然是漂亮差使,不过这种差使不常有;就算常有,你也不见得喜欢干。咱们是南京来的,从小听惯、看惯的,别说跟内务府的人不一样;就是咱们曹家自己人,也有点儿格格不入。我们觉得咱们家能够出个‘名士派’也不坏。这总比俗气要好些。” 曹雪芹心想,在南京时,大家都认为曹震是最俗的;不想如今他倒批评人家俗气。是曹震气质变换了呢,还是内务府的人比曹震更俗? 想想还是以后者居多。这就使得曹雪芹越发无意于内务府的差使了。此念一起,不由得有了顾虑。 “这趟到热河,真的把差使办漂亮了;倘或皇上倒赏个一官半职,震二哥,你说该怎么办?” “那要看甚么差使?你如今不是在御书处有名字吗?” “在这些地方当个闲差,自无不可,我是怕那种要奔走趋奉的差使。” 曹震想了一下说:“不要紧。如果要开保举的担子,我会替你跟四叔说,别把你开在里头,就没事了。” “那好!你可千万别忘了这回事。” “不会。”曹震突然想起,“喔,如今有件事,你看看能不能干。宁郡王要折节读书了——” “要折节读书了。”曹雪芹不由得打断了他的话;因为这实在是件新闻。 “这四个字是王爷嘴里说出来的,我也觉得新鲜。宁郡王肯折节读书,不跟小犊儿不往热闹地方挤,一样不容易吗?后来听王爷一说,才知道是皇上激出来的。” 只为皇帝的上谕中,过于蔑视宁郡王弘晈,激得他要发愤读书,一洗“毫无知识”、“行为鄙陋”之耻。平郡王亦愿扶植他这片上进之心,想物色几个能跟他常在一起盘桓,谈文论史,犹如伴读的八旗子弟。曹震亦知其事,此时想到曹雪芹可能入选,因而征询他的意见。 “我不能干!”曹雪芹毫不考虑的拒绝,“伺候贵人,我没有那个本事。” 曹震知道他的脾气,而且也只是自己想到,并非奉平郡王之命来游说,既然曹雪芹不愿,也就算了。当下付之一笑,换个话题。 “不过,热河这趟差使,非办漂亮了不可。”曹震很郑重的,“你固然是‘懒和尚只求没布施’,对四叔,对我可是很要紧。” “我明白。” “尤其是四叔。”曹震说道:“四叔吃这趟辛苦,皇上心里当然有数。四叔今年‘京察’考得不错,已经‘记名’了,这趟差使办好了,明年可望外放知府。倘或得个松江府,那就乐大发了。” “怎么?”曹雪芹问说:“如果是江宁府,等于衣锦还乡,那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。松江府有甚么好?” “天下三个府缺,成都府、辰州府、松江府,推松江府第一;松江府监管海关,真正是‘三年清知府,十万雪花银。’而且松江地方富庶,日子过得舒服。” 听这一说,曹雪芹不由得想到“巨口细鳞”的四鳃鲈;咽了口唾沫笑道:“震二哥,你说得我动了莼鲈之思。” “只要四叔真的放了江南的知府,你跟了去还不容易。闲话少说,我得告诉你几件事,第一、关防要机密,这不用说;第二、四叔交代你的公事,要用心,这一点,我想你也知道;第三、麻烦的是圣母老太太,精神有点儿失常,见了人如果是她对劲的会拉着你说个没完,倘或如此,你要忍耐,只顺着他,等她唠叨完了,自然没事。” “只怕有点儿难,我最怕唠叨。不过,”曹雪芹紧接着说:“我总忍着就是。但愿她看我不对劲。” “那更得小心!”曹震接口说道:“是她不对劲的,见了就骂;听人提到了也骂,那就的连四叔都要小心了。” “这——,”曹雪芹不由得替曹頫担心,“她看我不对劲,我躲着她好了;万一跟四叔也不对,那差使可怎么办呀?” “不会。四叔见过她几次,都很好。” “那好。”曹雪芹放心了,犹待往下再说时,瞥见翠宝的影子,便即站了起来。 原来曹雪芹跟锦儿,因为从小在一起,礼数上一直是随便的,反倒是对翠宝,一则因为同情她甘居庶位,特意尊敬;再则他也是做个榜样,希望他人以他对待翠宝的态度来对待杏香。翠宝懂他的用意,要为杏香做个榜样,所以总是还以同样的尊敬。 “芹二爷,你请坐。”接着,她学旗人的规矩,从马夫人起,一一问好,最后还想起一个人,“桐生呢?伤势好了吧!” 桐生两个月前堕马折断了脚,幸亏“上驷院”的“蒙古大夫”接骨手段高明,不致成为残废,但至少还得休养三、四个月,才能复原。 “但愿他别成瘸子才好。”翠宝说道:“为他腿断了,阿莲哭了不知多少场。” 其实翠宝已抢先一步,到了堂屋,正在斟酒。曹雪芹看一桌子的菜,却只两副杯筷,就他跟曹震享用,觉得未免太过。 “菜太多了。” “明儿小犊儿长尾巴,本来邀大家来吃面,多做了一点儿菜;如今都不来了,自然是请你。” “也别专请我。连小犊儿也上桌,都在一块儿吃吧。” 提起阿莲与桐生的事来,也是曹雪芹耿耿于怀的一件心事。正待谈起时,只见小犊儿蹦进来大声喊道:“爸、二叔,妈叫你们去喝酒。” “甚么‘叫你们’?”曹震喝斥着,“该说‘请你们’。一点规矩都不懂。” “妈是这么说的嘛。”小犊儿歪着脖子表示不服。 “你妈是怎么说的。”曹雪芹摸着他的脑袋问。 “妈说:‘叫爸爸、二叔来喝酒。’”小犊儿又说:“爸不是常要我别撒谎,有甚么,说甚么吗?” “言之有理。”曹雪芹向曹震笑道:“‘有甚么,说甚么’,如此解释,不能说他错。” “唉!”曹震站起身来叹口气。 “你也别叹气。”锦儿正掀帘而入,笑着说道:“都怪肖牛不好,牛脾气。” “我就不明白,你的脾气好,我的脾气也不坏——” “好了,好了。”锦儿不让他说下去,“喝酒去吧!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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