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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二


  几天以后,陈家邻居听说陈编修,开革了两名听差,却不知是何缘故,一打听之下,才知道那两句诗之妙。原来那两名听差,因为门稿是“肥缺”,都想谋夺到手;但原来的门上,顺理成章当门稿,非得主人格外眷顾,不能如愿。这两个听差,不约而同的都去求教一个一向有“智多星”之称的同伴,许以重酬。此人来者不拒,教了他们同样的一条“美人计”,当然,那两个听差彼此都不知道,暗中还有对手。

  那天是月底,晚上黑沉沉一片,那两个听差的老婆,都打扮得花枝招展,一个捧了一盘点心,一个捧了一壶茶,沿回廊摸索着到陈编修的书房,准备自荐。不到时间凑的巧,两人在墙角撞了个满怀,点心茶壶都打碎在地,惊动了上下来探问,两人无地自容之下,都迁怒对方,一个骂“不要脸”,一个骂“狐狸精”。陈编修看着不象话,把那两个听差都辞退了。这便是“好是寻香双蛱蝶,粉墙绕过巧相逢。”曹雪芹的这个故事,讲的锦儿与翠宝笑不可支。曹震心想,这样下去,曹雪芹喝醉了就无法再谈正事。于是开口发话:“你们也笑够了,暂请回避,我跟雪芹有话要谈。”

  曹雪芹不免纳闷,一上来就谈扶乩,又说谈正经,这两者如何能有关联?因此,他止杯不饮,向翠宝要了一碗小米粥,一面喝着,一面凝神静听。“有个安泰,家里有个乩坛,你总知道吧?”

  “安三家里的乩坛很有名,怎么不知道?不过,我也只是听说很灵,不知其如何灵法?”

  “你想不想去看一看。”

  “当然想啊?”曹雪芹问道:“震二哥,你认识安三?”

  “以前见过,今儿早晨在吃肉会上才交谈。”曹震停了一下又问:“他如果想请你在乩坛执事,你干不干?”

  曹雪芹料知其中必有讲究,便不作承诺,“那得看情形,”他说:“震二哥你知道的,我不喜欢受拘束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不过这件事关系很大,你能不能为大局,暂且受一点委屈?”

  “震二哥这么说,我不能讲个不字了。”曹雪芹接着便问问:“可不知道要我干什么。”

  “反正是在乩坛上干活儿,我也不知道他会要你干什么?不过,有一层你一定得花点心思,要让他相信你,你才能明白他们在捣什么鬼?”

  “‘他们’?”曹雪芹不解,“是指那些人?”

  曹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“理”字,轻声问道:“懂了没有?”

  “嗯!”曹雪芹有些踌躇了,想了又想,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:“震二哥,参与人的隐私,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,而况他们干的是玩儿脑袋的事。”

  “你怕什么?有王爷做主。”曹震又说:“这件事办完了,有你的好处。”

  听说有平郡王做主,曹雪芹的疑惧稍减;但他一向喜欢光明磊落,觉得类此行径,是小人之所为,因而虽默默同意,脸上却总带着不甚情愿的神气。曹振阅历甚深,而况是从小看着曹雪芹长大的,自然能从他脸上看到心里。他在想,干这种事,全靠自己处处留意,随机应变,方有所获,如果漫不经心,毫不起劲,露了行藏,那就无益有害了。曹雪芹的性情,不是干这种事的人,曹震不免气沮;心想,不必强人所难吧!但想来想去,想不出可托以腹心而能打入安泰家乩坛的人,不用曹雪芹便是放弃大好机会。既然如此,说不得只好想法子鼓舞他了。

  略一思索,他有话说了:“雪芹,你不是最好奇吗?这件事是千载难遇的奇事,他会怎么变化,你最先知道,这还不能让你过瘾吗?”他极力怂恿,“你倒想想,自古以来,有皇上当得好好的,忽然说,皇位不能传给儿子,要传位给别人了,有这种奇事吗?”

  “那也不足为奇,”曹雪芹答说:“宋朝的‘金匮之盟’就是。”

  曹震自然不知由此一段史实,当即问说:“那是怎么回事?”

  “宋太祖的杜太后,临终以前把宋太祖找了来,说国赖长君,你将来传位给老二匡义;匡义传位给老三光美;再传位给你的儿子德昭。宋太祖很孝顺,表示遵命照办。于是把”半部论语治天下“的赵普找了来,那杜太后的遗命写了下来,藏入金匮。这就是“金匮之盟”。

  “后来呢?”

  “后来,自然是宋太宗得了皇位。”曹雪芹又说:“‘烛影摇红’是桩疑案。不过既有‘金匮之盟’,大家也就没话说了。”

  “原来是‘烛影摇红’啊!”曹震有理会了,“再以后呢?传位给谁?”

  “宋太宗传子而非传弟。”曹雪芹答说:“那是因为赵普的一句话:一误不可再误。”

  “意思是宋太祖传弟而不传子是错了;劝宋太宗不能一错再错。”

  “就是这个意思。”

  “那就对了。现在跟当年就是不一样。当今皇上就是不愿意当宋太祖,连一错都不肯错。好戏在后头,你难道不想在其中演一角;所谓‘躬逢其盛’,我都替你可惜。”

  一番话将曹雪芹说的好奇心大发,终于有了跃跃欲试的劲道。不过他也抱定了一个宗旨,只做旁观,绝不参与,只当助手,不作主张。于是第二天下午,曹震备了一份珍贵的土仪,带着曹雪芹去拜访安泰。曹震的礼貌周到;曹雪芹气度安详,实在给了安泰极大的好感。谈到扶乩,曹雪芹有问必答,颇为内行;不知不觉,暮色降临,曹震起身告辞。

  “别走!别走!在这里便饭。”安泰伸手做个阻拦的姿势,“今天晚上是坛期,你们不可错过。”

  意思是说,有什么疑难之事,正好称此机会,请将坛的乩仙,指点迷津。曹震便欣然答说:“是,是,真是不可错过。不过初次拜会,便要叨扰,成了恶客了。”

  “言重,言重,吃顿便饭,算得了什么。可有一句话,我得先说,今儿没有酒。过一天咱们好好儿喝。”

  “是的。喝得满脸通红,瞻仰乩坛,未免不敬。”

  “这倒也不能一概而论。如果是济颠降坛,总得叫人陪他喝一阵。”安泰又说:“我是因为曾经有人喝醉了,顶撞乩仙,后来出了事,所以不得以立这个规矩。”

  于是早早吃了饭,闲坐喝茶时,宾客渐集,都是来赶坛期的;曹震的熟人很多,曹雪芹却一个不识,便悄悄退避一旁,冷眼旁观。

  “令弟呢?”他看见安泰在问曹震。

  “在这儿。”曹雪芹不待曹震开口,便既现身上前:“安三爷有话吩咐。”

  “我给引见两个朋友,都是敝坛的好手。”

  这两个人便是所谓“江湖游士”,一个叫张友龙,一个叫何彤。都在四十岁上下,仪表都还不俗。彼此互道了“久仰、幸会”,只听安泰高声说道:“时候差不多了,各位请吧!”

  宾客随着主人家领导,来到假山上一座阁子中的乩坛,烧香焚苻,由何彤坐上手;张友龙作下手,在大家屏息等待之中,乩笔动了。“万乘弃草芥,一担装山河,自古帝王宅,相残骨肉多。”降坛诗以后,乩仙报名,“老衲应文是也!”

  这时便有人窃窃私议;曹震也低声问说:“这老和尚是谁?”

  “是给燕王夺了天下的明惠帝。”

  就在这时候,有个听差在安泰耳际不知说了句什么?安泰随即急趋而出;过不多久,陪着一群宾客复回乩坛。为头的中年人长得极高,瘦削的脸,肤色极白,两耳贴肉,双眼上插,一幅不爱理人的模样。

  “这是谁?”曹雪芹低声问说。

  “你没有见他‘卧龙袋’下一截黄带子?你想还有谁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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