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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一


  扶乩是用木制的乩笔,在铺沙的乩盘中写出字来,为降坛之神代言;木笔两端延伸成了个丁字形,左右二人各以中指顶住横棒的两端,在右者名为“上手”,负责操纵;在左者名为“下手”,必须配合上手移动,当乩动如飞时,下手配合如果不够严密,就会出错。

  安泰那个乩坛,有两名手下,但都欠敏捷,所以听的曹震的话,心中一动,随即说道:“几时带了令弟,到舍间来玩儿嘛。”

  “是,是。理当来拜会。”

  “不敢当,”安泰问说:“知道舍间在那儿吗?”

  “要请教。”

  “舍间在东城为将军胡同西口路北第二家。”

  “那不离大兴县衙门挺近吗?”

  “对了!”安泰欣然答说。

  “往北隔一条胡同就是大兴县。你可一定来。”

  “是,是!就这几天带舍弟去请安。”

  “好说,好说!”安泰将接到手里的大酒碗转给曹震。

  ***

  一入座,曹震就问起扶乩。他只听说曹雪芹颇好此道,以为必然确信冥冥之中,自有乩仙,不道曹雪芹脱口答道:“假的!”

  这就不但曹震,连锦儿也忍不住要质问了,“既然是假的,你怎么一直迷这玩意呢?”她说:“世界上从没有明明知道是假的,还当真的一样,你又不是痴了。”

  “好玩儿嘛!”曹雪芹略作回忆,不自觉的破颜而笑,“看扶乩的人、或者问世的人受窘,实在是件很好笑的事。”

  “好嘛!”锦儿兴味盎然的,“你倒讲来听听。”

  “慢,慢!”曹震此时还没有听笑话的心情,向爱妻摇手说道:“我先跟雪芹谈谈正经。”

  所谓“谈正经”就是要问明何以见得扶乩是假;如何假法,为甚么要作假?

  “要问为甚么作假,原因可多着呢!拿我来说,我扶乩作假是好玩,随便高兴要甚么人降坛,就甚么人降坛。”曹雪芹说:“有一会轮到我扶乩,有人告诉我,来客中有个姓秦的,不信扶乩,存心要来找碴,最好把他撵走。我说‘容易。’到焚符召仙以后,我判了一手降坛诗‘饮酒读书四十年,乌纱头上有青天。男儿欲到凌烟阁,第一功名不爱钱。’”

  “那不是岳飞的诗吗?”曹震插了一句嘴。

  “不错。相传是他的诗。有人便问:‘尊神是岳武穆?’我判道:‘然也’。接下来乩笔如狂,却没有字;这表示降坛的乩仙在发威,问事的人面色如土,赶紧磕头。我把乩笔停一停又判:‘会之后人,何得在此?’大家恍然大悟,主人家赶紧跟姓秦的说好话,把他请了出去。你们想,好玩不好玩?”

  曹震听得哈哈大笑,锦儿却不明白,怔怔得问说:“这有甚么好笑?”

  “有‘会之后人’在座,才会有岳武穆降坛。”曹震为她解释,“会之就是秦桧的号。在河南姓岳的跟姓秦的是不打交道的,那年我跟老太爷起早进京,经过汤阴,亲眼看见一个赶车的,听说车上进京会试的举子姓秦,无锡人,当时就停车,非让姓秦的下车不可。后来那姓秦的还中了状元。”

  “原来是你故意捣鬼!”锦儿看着曹雪芹,笑骂了一句:“真缺德。”

  “像我这样还算是好的,有的恶作剧揭人阴私,真能叫人下不了台。”曹雪芹又说:“乩坛人花样很多。专有一般江湖游士,装神弄鬼,弄得好为主人家奉为上宾;弄得不好,混一顿吃喝,早早走路。”

  曹震将他这段话,一字不遗的都听了进去;心中寻思,安泰家必定也养着这样的几个游士,而且可想得到的,必是高手,不然不至于会让理亲王如此迷信。

  “怎么叫弄得不好?”锦儿问说:“是弄假让人拆穿了?”

  “对,那些人有个秘本,上面都是些吞吞吐吐的话,看起来暗藏玄机,其实是故弄玄虚。”曹雪芹又说:“那些人的手段,高下就在出不出毛病,出了毛病能不能补救。”

  “你倒举个例子,看看是怎么出了毛病?”

  曹雪芹想了一下说:“好!我说个故事你听。”

  他说:有一回文友雅集请来一个生客扶乩;乩仙的降坛诗是两首七绝,第一首是:“沉香亭子好春天,斗酒题诗可百篇,妃子妙年亲捧砚,至今衣染御炉烟。”第二首是:“满林枫叶蓟门秋,五百年前忆旧游,偶与瑶池仙子遇,相携且上酒家楼。”

  “原来是李谪仙!”

  乩笔判道:“然也。”

  “大仙,”突然有人抗声说道:“降坛诗与大仙生平行谊,不甚相符,是何缘故?”

  乩笔又判:“何言不符?”

  “第一,”那人屈着手指数,“照杜工部‘醉中八仙歌’形容,大仙斗酒诗百篇,不在沉香亭;第二,‘妃子’自然是杨贵妃,马嵬坡香消玉碎时,已经三十八岁,在沉香亭为大仙捧砚那时,已经不是妙年了;第三,大仙生平足迹未到蓟门,怎么说‘忽忆旧游’;第四,唐玄宗天宝到现在,也不止五百年。大仙是不是记错了。”

  大家一听驳的有理,都目注乩盘,看李太白如何做答?那知乩笔停了半天,只判得四个字,用了半句陶渊明的诗:“我醉欲眠。”扶乩的人却真如中了酒一般双颊如火,连耳朵后面都红了。

  “照你说来,都是假的。”锦儿不服气得问:“莫非就从来没有应验过?”

  “当然有,这跟测字一样,偶尔触机,如有神助,说的话准得很;而且准得离奇,准得意想不到。这也就是扶乩好玩的地方。”

  “扶乩怎么好玩?”监厨回来的翠宝在门外接口。

  有了三、四分酒意的曹雪芹,谈兴来了,“我讲件妙事给你们听。”他略想一想说:“有个姓陈的翰林——”

  这姓陈的是翰林院编修,有一天扶乩问前程,乩仙判下一首诗:“春风一笑手扶筇,桃李花开泼眼浓,好是寻香双蛱蝶,粉墙才过巧相逢。”陈编修猜详了一夜,始终莫测高深,也就丢开了。

  过了半个月,“翰詹大考”定制詹事府少詹事以下,翰林院侍读学士以下,数年一“大考”,题目出自钦命,由翰林院掌院及特简的大学士、尚书阅卷,高下共分四等,一等超擢;二等内记名,有应升之缺出,题请升补;三等罚俸;四等降调。如果连四等都够不上,足见文字荒疏,就要“勒令休致”回家吃老米饭去了。

  陈编修考在四等,降调知县。大家说乩仙那首诗的第二句应验,“桃李花开泼眼浓,”是用河阳一县花的故实——汉置河阳县在今河南孟县附近,县中遍种桃花,而晋朝的美男子潘岳曾作宰河阳,这两件事摆在一起,传为美谈,也成了做县官的一个典故。

  新进士朝考,如果不能入翰林,用为部员或知县;陈编修散馆留馆,历时三年,又当了四年编修,不道回头去当风尘俗吏的知县,七年辛苦,付之东流,失意可想。因而同年纷纷慰问。到得陈家,门上拄了一支拐杖来应门,一问起来,第一句诗也应验了。

  原来主仆的想法不同。陈编修是个穷翰林,听差长随,跟着受罪;如果外放做地方官,此辈的生路就来了。尤其是门上称为“门稿”,百姓打官司呈递状子,照例要送“门包”,最少亦需二两银子;倘或是富家出了命案,或者与人争夺田产,或者是关乎妇女名节的风化案子,那张状子的门包,上百两亦是常事。

  这天有人来送信,说陈编修外放知县,那门上正站在台阶上,听的主人坏消息,却是他的意外喜信,情不自禁的手舞足蹈,大声笑道,“这下该我交运了。”一句话未完,只听“咕咚”一声,从台阶上失足摔在院子里,把条腿摔坏了,所以策杖而行。

  这不是“春风一笑手扶筇”?一首诗应验了半首,而三、四两句,仍旧不得其解。

  几天以后,陈家邻居听说陈编修,开革了两名听差,却不知是何缘故,一打听之下,才知道那两句诗之妙。原来那两名听差,因为门稿是“肥缺”,都想谋夺到手;但原来的门上,顺理成章当门稿,非得主人格外眷顾,不能如愿。

  这两个听差,不约而同的都去求教一个一向有“智多星”之称的同伴,许以重酬。此人来者不拒,教了他们同样的一条“美人计”;当然,那两个听差彼此都不知道,暗中还有对手。

  那天是月底,晚上黑沉沉一片,那两个听差的老婆,都打扮得花枝招展,一个捧了一盘点心,一个捧了一壶茶,沿回廊摸索着到陈编修的书房,准备自荐。不道时间凑得巧,两人在墙角撞了个满怀,点心茶壶都打碎在地,惊动了上下来探问,两人无地自容之下,都迁怒对方,一个骂“不要脸”;一个骂“狐狸精”。陈编修看着不象话,把那两个听差都辞退了。

  这便是“好是寻香双蛱蝶,粉墙才过巧相逢。”曹雪芹的这个故事,讲的锦儿与翠宝笑不可抑。曹震心想,这样下去,曹雪芹喝醉了就无法再谈正事。于是开口发话:“你们也笑够了,暂请回避,我跟雪芹有话要谈。”

  曹雪芹不免纳闷,一上来就谈扶乩,又说谈正经,这两者如何能有关联?因此,他止杯不饮,向翠宝要了一碗小米粥,一面喝着,一面凝神静听。

  “有个安泰,家里有个乩坛,你总知道吧?”

  “安三家里的乩坛很有名,怎么不知道?不过,我也只是听说很灵,不知其如何灵法?”

  “你想不想去看一看。”

  “当然想啊?”曹雪芹问道:“震二哥,你认识安三?”

  “以前见过,今儿早晨在吃肉会上才交谈。”曹震停了一下又问:“他如果想请你在乩坛执事,你干不干?”

  曹雪芹料知其中必有讲究,便不作承诺,“那得看情形,”他说:“震二哥你知道的,我不喜欢受拘束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不过这件事关系很大,你能不能为大局,暂且受一点委屈?”

  “震二哥这么说,我不能讲个不字了。”曹雪芹接着便问:“可不知道要我干甚么。”

  “反正是在乩坛上干活儿,我也不知道他会要你干甚么?不过,有一层你一定得花点心思,要让他相信你,你才能明白他们在捣甚么鬼?”

  “‘他们’?”曹雪芹不解,“是指那些人?”

  曹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“理”字,轻声问道:“懂了没有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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