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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一


  “是听舍弟所说。”

  “令弟?”安泰凝神响了一会问道:“令弟多大年纪?”

  “二十四,不,二十五了。”

  “那就没有见过。”我有三、四个姓曹的朋友,年纪最轻的也四十岁了。“安泰又问:“曹二爷也好此道?”

  “我很相信,不过不大有机会拜坛。舍弟是内行,他们也常请神,每次舍弟都派司职的。”

  “原来如此!”安泰又问:“令弟在坛上是什么司值?”

  “他是‘下手’。”

  扶乩是用木制的乩笔,在铺沙的乩盘中写出字来,为降坛之神代言;木笔两端延伸成了个丁字形,左右二人各以中指顶住横棒的两端,在右者名为“上手”,负责操纵;在左者名为“下手”,必须配合上手移动,当乩动如飞时,下手配合如果不够严密,就会出错。

  安泰那个乩坛,有两名手下,但都欠敏捷,所以听的曹震的话,心中一动,随即说道:“几时带了令弟,到舍间来玩儿吗。”

  “是,是。理当来拜会。”

  “不敢当,”安泰问说:“知道舍间在那儿吗?”

  “要请教。”

  “舍间在东城为将军胡同西口路北第二家。”

  “那不离大兴县衙门挺近吗?”

  “对了!”安泰欣然答说。

  “往北各一条胡同就是大兴县。你可一定来。”

  “是,是!就这几天带舍弟去请安。”

  “好说,好说!”安泰将接到手里的大酒碗转给曹震。

  一入座,曹震就问起扶乩。他只听说曹雪芹颇好此道,以为必然确信冥冥之中,自有乩仙,不到曹雪芹脱口答道:“假的!”

  这就不但曹震,连锦儿也忍不住要质问了,“既然是假的,你怎么一直迷这玩意呢?”她说:“世界上从没有明明知道是假的,还当真的一样,你又不是痴了。”

  “好玩儿嘛!”曹雪芹略作回忆,不自觉的破颜而笑,“看扶乩的人、或者问世的人受窘,是在时间很好笑的事。”

  “好嘛!”锦儿兴味盎然的,“你到将来听听。”

  “慢,慢!”曹震此时还没有听笑话的心情,向爱妻摇手说道:“我先跟雪芹谈谈正经。”所谓“谈正经”就是要问明何以见得扶乩是假;如何假法,为什么要做假?

  “要问为什么作假,原因可多着呢!拿我来说,我扶乩作假是好玩,随便高兴要什么人降坛。”曹雪芹说:“有一会轮到我扶乩,有人告诉我,来客中有个姓秦的,不信扶乩,存心要来找碴,最好把他撵走。我说‘容易。’到焚符招仙以后,我判了一手降坛诗“饮酒读书四十年,乌纱头上有青天。男儿欲到凌烟阁,第一功名不爱钱。”

  “那不是岳飞的诗吗?”曹震插了一句嘴。

  “不错。相传是他的诗。有人便问:‘尊神是岳武穆?’我判道:‘然也’。接下来乩笔如狂,却没有字;这表示降坛的乩仙在发威,问事的人面色如土,赶紧磕头。我把乩笔停一停又判:“会之后人,何得在此?”大家恍然大悟,主人家赶紧跟姓秦的说好话,把他请了出去。你们想,好玩不好玩?“曹震听得哈哈大笑,锦儿却不明白,怔怔得问说:“这有什么好笑?”

  “有‘会之后人’在座,才会有岳武穆降坛。”曹震为她解释,“会之就是秦桧的号。在河南姓岳的跟姓秦的是不打交道的,那年我跟老太爷起早进京,经过汤阴,亲眼看见一个赶车的,听说车上进京会试的举子姓秦,无锡人,当时就停车,非让姓秦的下车不可。后来那姓秦的还中了状元。”

  “原来是你故意捣鬼!”锦儿看着曹雪芹,笑骂了一句:“真缺德。”

  “像我这样还算是好的,有的恶作剧揭人隐私,真能叫人下不了台。”曹雪芹又说:“乩坛人花样很多。专有一般江湖游士,装神弄鬼,弄得好为主人家奉为上宾;弄得不好,混一顿吃喝,早早走路。”

  曹震将他这段话,一字不遗的都听了进去;心中寻思,安泰家必定也养着这样的几个游士,而且可想得到的,必是高手,不然不至于会让理亲王如此迷信。

  “怎么叫弄得不好?”锦儿问说:“是弄假让人拆穿了?”

  “对,那些人有个秘本,上面都是些吞吞吐吐的话,看起来暗藏玄机,其实是故弄玄虚。”曹雪芹又说:“那些人的手段,高下就在出不出毛病,出了毛病能不能补救。”

  “你倒举个例子,看看是怎么出了毛病?”

  曹雪芹想了一下说:“好!我说个故事你听。”他说:有一回文友雅集请来一个生客扶乩;乩仙的降坛诗是两首七绝,第一首是:沉香亭子好春天,斗酒题诗可百篇,妃子妙年亲捧砚,至今衣染御炉烟。第二首是:满林枫叶蓟门秋,五百年前忆旧游,偶与瑶池仙子遇,相携且上酒家楼。

  “原来是李谪仙!”

  乩笔判道:“然也。”

  “大仙,”突然有人抗声说道:“降坛诗与大仙生平行谊,不甚相符,是何缘故?”

  乩笔又判:“何言不符?”

  “第一,”那人屈着手指数,“照杜工部‘醉中八仙歌’形容,大仙斗酒诗百篇,不在沉香亭;第二,‘妃子’自然是杨贵妃,马嵬坡香消玉碎时,已经三十八岁,在沉香亭为大仙捧砚那时,已经不是妙年了;第三,大仙生平足迹未到蓟门,怎么说‘忽忆旧游’;第四,唐玄宗天宝到现在,也不知五百年。大仙是不是记错了。”

  大家一听驳的有理,都目注乩盘,看李太白如何做答?哪知乩笔停了半天,只判得四个字,用了半句陶渊明的诗:“我醉欲眠。”扶乩的人却真如中了酒一般双颊如火,连耳朵后面都红了。

  “照你说来,都是假的。”锦儿不服气得问:“莫非就从来没有应验过?”

  “当然有,这跟测字一样,偶尔触机,如有神助,说的话准得很;而且准得离奇,准得意想不到。这也就是扶乩好玩的地方。”

  “扶乩怎么好玩?”监厨回来的翠宝在门外接口。

  有了三四分酒意的曹雪芹,谈兴来了,“我讲件妙事给你们听。”他略想一想说:“有个姓陈的翰林——”这姓陈的是翰林院编修,有一天扶乩问前程,乩仙判下一首诗:“春风一笑手扶筇,桃李花开泼眼浓,好是寻香双蛱蝶,粉墙缠过巧相逢。”陈编修猜想了一夜,始终莫测高深,也就丢开了。过了半个月,“翰詹大考”定制詹事府少詹事以下,翰林院侍读学士以下,数年一“大考”,题目出自钦命,有翰林院掌院及特简的大学士、尚书阅卷,高下共分四等,一等超擢;二等内记名,有应升之缺出,提请升补;三等罚俸;四等降调。如果连四等都够不上,足见文字荒疏,就要“勒令致休”回家吃老米饭去了。

  陈编修考在四等,降调知县。大家说乩仙那首诗的第二句应验,“桃李花开泼眼浓,”是用河阳一县花的故事—汉置河阳县在今河南孟县附近,县中遍种桃花,而晋朝的美男子潘岳曾坐宰河阳,这两件是摆在一起,传为美谈,也成了做县官的一个典故。

  新进士朝考,如果不能入翰林,用为部员或知县;陈编修散馆留馆,历时三年,又当了四年编修,不道回头去当风尘俗吏的知县,七年辛苦,付之东流,失意可想。因而同年纷纷慰问。到的陈家,门上拄了一支拐杖来应门,一问起来,第一句诗也应验了。原来主仆的想法不同。陈编修是个穷翰林,听差长随,跟着受罪;如果外方做地方官,此辈的生路就来了。尤其是门上称为“门稿”,百姓打官司呈递状子,照例要送“门包”,最少也需二两银子;倘或是富家出了命案,或者与人争夺田产,或者是关乎妇女名节的风化案子,那张状子的门包,上百两也是常事。

  这天有人来送信,说陈编修外放知县,那门上正站在台阶上,听的主人坏消息,却是他的意外喜信,情不自禁的手舞足蹈,大声笑道,“这下该我交运了。”一句话未完,只听“咕咚”一声,从台阶上失足摔在院子里,把条腿摔坏了,所以策杖而行。这不是“春风一笑手扶筇”?一首诗应验了半首,而三、四两句,仍旧不得其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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