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三春争及初春景 | 上页 下页
一三六


  “大人赏饭吃,小人哪有推辞的道理。”周虎雄问道:“只不知二十口樟木箱中,装的是什么?看小人担不担得起风险?”

  “东西并不贵重,箱子的分量也很轻。不过,”春德加重了语气,“丢一口,不是赔钱的事。你要有十足地把握,我才能交给你办。”

  周虎雄心想,东西并不贵重,又何用交镖局运送。这时便想起了仲四告诉他的话:如果春德有东西交给你运,你一定要问清楚,不可冒失。当下答说:“回大人的话,镖行的规矩,一定要验货。而况大人又说丢了一口,不是赔钱的事,小人更要谨慎了。”

  春德踌躇了一会问:“非验不可?”

  春德又考虑了好一阵才说:“既然家家如此,看仲四掌柜的面子,这笔生意还是给你。箱子里装的是绣货;是王府等着办喜事用的,所以说,丢了一口,不是赔钱的事。”接着春德叫人打开一口樟木箱,果然是香色椅披桌围等等绣件。周虎雄也听说过,香色是王府专用的颜色,春德并未说假话。当即欣然写了“承揽”;回镖局排定人手,检点车辆,准备启程。

  及至二十口樟木箱运到镇南镖局,只见都有满浆实贴的封条;提一提箱子,份量都很轻,符合装的是绣件的说法。不过细细检点之下,其中有两口箱子,用的锁似乎格外坚固;周虎雄心中一动,但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疑窦,也就不去多想了。

  到的长行吉日,周虎雄带了镖客、趟子手亲自护送,由广州迤逦北上,取道湖南、湖北、河南,不过一个月的功夫,已经过安阳入磁州,至直隶地界,京城不远了。由磁州到京师,经邯郸、正定,走的是直隶西路大道;到的保定,刚在南关老三元店安顿下来,仲四已来拜访。事先原有信息,但周虎雄只说到京交镖,可以一叙契阔;想不到仲四竟迎了上来,而且据说他在保定已经等候了两天,这就是的周虎雄有些不安了。

  摒人密谈,周虎雄细说了承揽这支镖的经过;又领仲四去看了那二十口樟木箱,外观毫无异状。奉命来侦查的仲四也放心了。两人喝了半夜的酒,正当仲四要告辞时,周虎雄忽然问道:“四哥,你干啥这么在意这批货?事先要我验;今天又特为老远的跑了来问。”

  有了酒意的仲四,用手捂着嘴在他耳际答说:“我也是有人派我来的;只怕你保进京来的这批货,内中有西洋新式法郎机,不能不妨。”

  “怎么?莫非有人要造反?”

  “谁知道呢?”仲四又说:“不过,是绣件大概不错。里头如果有武器,分量不会这么轻。”

  “嗯,嗯。”周虎雄愣了好一会说:“四哥,你再来看看。”

  周虎雄指出两口箱子的锁,比别的箱子来的坚固,似乎是个可疑的迹象。仲四用冷手巾擦了一把脸,擎烛细看,又发现了一个疑点。

  “你看,这两口箱子的接缝,都用油灰填过,别的箱子没有。”

  一看果然,“这是干啥?”周虎雄问:“防潮湿?”

  “大概是的。”

  “这么说,这两口箱子里的绣件特别贵重?”

  “可以这么说。不过也许还有别的缘故。”仲四沉吟了一下说:“到京以后,你的镖先卸在我局子里,到第二天再交镖,行不行?”

  “怎么不行?反正到京也天晚了,当夜也不能交镖。”

  “说的是。”

  仲四是很满意的神气,而周虎雄却不能不疑虑,“四哥”,他很吃力得问:“卸在你那里,要干啥?”他越想越不安,以至语气惴惴然的,“四哥,你不是要调,调——”他始终说不出那个调包的“包”字。

  “不是这回事!不是这回事。”仲四赶紧分辨;等周虎雄凝重的脸色缓和下来,他才以低沉清晰的声音说:“老弟台,难怪你,你多年在广州,京里的情形不熟。调包的事,岂是我做的?这是镖行的大忌,除非我疯了。不过,卸在我那里,当然是打算动手脚,这我也不必瞒你。这会我敢拍胸脯说一句的是,这件事决累不着老弟台你。只要你听我的话,往后只有好处,绝没有坏处。”

  听得这番说辞,周虎雄自悔造次;站起来抱拳唱个“喏”,其余就都不必说。

  第二日在晚霞满天之下,周虎雄的镖车进了俗称“南西门”的外城右安门;仲四早已排了趟子手在接,从从容容领向仲四的镖局,按照同行寄顿的规矩,该办的手续、该打得招呼,一一做到,但那两口认为可疑的箱子,已在七手八脚、一片吆喝呼诧声中,悄悄的移到了柜房后面,仲四歇宿之处。当天自是会饮的局面。周虎雄的酒量很好,但却适可而止;二更席散,在柜房中喝茶,谈到三更已尽,四更之初,镇南的镖客及趟子手都以哈欠连连,渴思归寝,暗中溜的一个不剩时,仲四才使个眼色,将周虎雄带到他歇宿之处。

  “老弟台,我得把这两口箱子打开来看看,不弄坏你的封条。”

  “好了。封条也不是我的;四哥,”周虎雄问道:“你是自己动手。”

  “我可没有这个能耐。”仲四轻轻拍了两下掌,一面穿衣镜顿时活动,原来是一扇暗门。门外进来一个很文静的中年汉子,此人是北京琉璃厂的裱糊匠,仲四特为把他请来的,只见他把樟木箱侧转,含一大口烧酒,如细雾喷在封条上,如是反复多少遍,取一把薄刃的裁纸刀,楔入封条之下,然后极轻极慢的将一张封条,完整无缺的揭了下来。箱子上的锁,可难不倒镖客;仲四有黑道上的朋友所送的一串万能钥匙,试了几下,只听“咯吱”一声,锁簧跳开,箱子可以打开了。

  “老朱”,仲四对那裱糊匠说:“打开箱子,你不拘见了什么,都搁在肚子里,连你媳妇面前都不能说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

  仲四交待完了,将锁摘了下来,打开箱盖,三个人眼前都是一亮,里头装的是明黄软缎的绣件。

  “这是进贡的吗?”老朱讶异地问。

  其余两人都没有答话。仲四动手将绣件拿起来一看,却看不出它是做什么用的,四尺高、两尺多宽的一幅明黄软缎,上绣五色云龙;最特别的是,上半段中间开着一个方孔。到发现同样的另一幅,仲四便明白了,至一幅软缎的质地、尺寸、颜色、花样,全都相同;同中之异在于花样是反的,龙头一个向左、一个向右。

  “这是轿围”。

  仲四的推断不错。打开另一口樟木箱,顶上面便是一个轿顶上的重檐,明黄丝线的流苏,又长又密,制作得非常精致。三个人相顾无语,眼中都有困惑之色。那姓朱的裱糊匠,十二岁由苏州随父进京,今年四十多岁,也算“天子脚下”的土著了,宫中规制,大致明白,心想明黄只有皇帝能用;而象这些“上用”的绣件,必归江宁、苏州、杭州三处制造承办,专差送进京来。何以这明黄软缎绣花轿围,是来自广东,且由镖局护送?这件事该怎么说,真是百思不得其解。

  “好了。”终于是仲四打破了沉寂,“老朱,劳驾,归原吧!”

  归原比揭开更麻烦,原来满浆实贴,有痕迹存在,须一丝不苟的照原样贴好,再用熨斗衬着净白布熨平烫干,最后还得拿蒲扇使劲扇,才能去除酒味,整整耗了半夜的功夫。

  当周胡雄交镖时,曹震以接到仲四的密告;他不敢怠慢,立即赶到方观承家,细说经过。

  “光是这件事,就能招来杀身之祸。真是愚不可及!“方观承长叹了一会,又问:“镖是交到谁哪里?”

  “仍旧是怡王府的昌贝勒。”

  “那就是了。”方观承点点头。

  是有话没有说出来,曹震忍不住问:“这里头什么讲究?”

  “昌贝勒是理亲王的‘内务府大臣’——”

  “怎么?”曹震失声相问:“连‘内务府’都有了?”

  “不错。不过目前只设‘会计’、‘掌仪’两司。”

  “这位——”方观承平举手掌,往上提升,这个手势指的是弘升,“最近常跟他见面吗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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