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虚阁网 > 高阳 > 三春争及初春景 | 上页 下页
一三七


  仲四是很满意的神气,而周虎雄却不能不疑虑,“四哥,”他很吃力得问:“卸在你那里,要干啥?”他越想越不安,以致语气惴惴然地,“四哥,你不是要掉,掉——”他始终说不出那个掉包的“包”字。

  “不是这回事!不是这回事!”仲四赶紧分辩;等周虎雄凝重的脸色缓和下来,他才以低沉清晰的声音说:“老弟台,难怪你,你多年在广州,京里的情形不熟。掉包的事,岂是我做的?这是镖行的大忌,除非我疯了。不过,卸在我那里,当然是打算动手脚,这我也不必瞒你。这会我敢拍胸脯说一句的是,这件事决累不着老弟台你。只要你听我的话,往后只有好处,绝没有坏处。”

  听得这番说辞,周虎雄自悔造次;站起来抱拳唱个“喏”,其余就都不必说。

  ***

  第二日在晚霞满天之下,周虎雄的镖车进了俗称“南西门”的外城右安门;仲四早已排了趟子手在接,从从容容领向仲四的镖局,按照同行寄顿的规矩,该办的手续、该打得招呼,一一做到,但那两口认为可疑的箱子,已在七手八脚、一片吆喝呼咤声中,悄悄的移到了柜房后面,仲四歇宿之处。

  当天自是会饮的局面。周虎雄的酒量很好,但却适可而止;二更席散,在柜房中喝茶,谈到三更已尽,四更之初,镇南的镖客及趟子手都已哈欠连连,渴思归寝,暗中溜的一个不剩时,仲四才使个眼色,将周虎雄带到他歇宿之处。

  “老弟台,我得把这两口箱子打开来看看,不弄坏你的封条。”

  “好了。封条也不是我的;四哥,”周虎雄问道:“是你自己动手。”

  “我可没有这个能耐。”仲四轻轻拍了两下掌,一面穿衣镜顿时活动,原来是一扇暗门。

  门外进来一个很文静的中年汉子,此人是北京琉璃厂的裱糊匠,仲四特为把他请来的,只见他把樟木箱侧转,含一大口烧酒,呼如细雾,喷在封条上,如是反复多少遍,取一把薄刃的裁纸刀,楔入封条之下,然后极轻极慢的将一张封条,完整无缺的揭了下来。

  箱子上的锁,可难不倒镖客;仲四有黑道上的朋友所送的一串万能钥匙,试了几下,只听“咯吱”一声,锁簧跳开,箱子可以打开了。

  “老朱”,仲四对那裱糊匠说:“打开箱子,你不拘见了甚么,都搁在肚子里,连你媳妇面前都不能说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

  仲四交代完了,将锁摘了下来,打开箱盖,三个人眼前都是一亮,里头装的是明黄软缎的绣件。

  “这是进贡的吗?”老朱讶异地问。

  其余两人都没有答话。仲四动手将绣件拎起来一看,却看不出它是作甚么用的,四尺高、两尺多宽的一幅明黄软缎,上绣五色云龙;最特别的是,上半段中间开着一个方孔。

  到发现同样的另一幅,仲四便明白了,这一幅软缎的质地、尺寸、颜色、花样,全都相同;同中之异在于花样是反的,龙头一个向左、一个向右。

  “这是轿围”。

  仲四的推断不错。打开另一口樟木箱,顶上面便是一个轿顶上的重檐,明黄丝线的流苏,又长又密,制作得非常精致。

  三个人相顾无语,眼中都有困惑之色。那姓朱的裱糊匠,十二岁由苏州随父进京,今年四十多岁,也算“天子脚下”的土著了,宫中规制,大致明白,心想明黄只有皇帝能用;而像这些“上用”的绣件,必归江宁、苏州、杭州三处制造承办,专差送进京来。何以这明黄软缎绣花轿围,是来自广东,且由镖局护送?这件事该怎么说,真是百思不得其解。

  “好了。”终于是仲四打破了沉寂,“老朱,劳驾,归原吧!”

  归原比揭开更麻烦,原来满浆实贴,有痕迹存在,须一丝不走的照原样贴好,再用熨斗衬着净白布熨平烫乾,最后还得拿蒲扇使劲搧,才能祛除酒味,整整耗了半夜的功夫。

  ***

  当周胡雄交镖时,曹震已接到仲四的密告;他不敢怠慢,立即赶到方观承家,细说经过。

  “光是这件事,就能招来杀身之祸。真是愚不可及!”方观承嗟叹了一会,又问:“镖是交到谁那里?”

  “仍旧是怡王府的昌贝勒。”

  “那就是了。”方观承点点头。

  是有话没有说出来,曹震忍不住问:“这里头甚么讲究?”

  “昌贝勒是理亲王的‘内务府大臣’——”

  “怎么?”曹震失声相问:“连‘内务府’都有了?”

  “不错。不过目前只设‘会计’、‘掌仪’两司。”

  “这位——”方观承平举手掌,往上提升,这个手势指的是弘升,“最近常跟他见面吗?”

  曹震自从跟弘升办事以来,颇蒙赏识;但他常念着明哲保身那句成语,深怕惹祸,所以从端慧皇太子园寝完工之后,便跟弘升疏远了。不过行迹也不敢太显,偶尔走动走动;此时老实答说:“他倒是常跟人问起我,而我跟他最好不见面。”

  “为甚么呢?”

  “这,方先生难道还不明白?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方观承点点头:“你也不必太拘谨。反正王爷心里有数;天塌下来有长人顶,你不用害怕。”他接着又说:“你不妨找机会常去走走,看看他那里常有那些人进出。”

  “好。我去找机会。”

  等曹震辞去,方观承随即去见平郡王;细细说了曹震所作的报告,请示应该如何处理?

  “自然要请旨。”平郡王面色渐行凝重,“快到途穷而匕首见的时候了。”

  “我看,”方观承建议,“不如先跟十六爷谈一谈。”

  “十六爷”是称庄亲王胤禄。在方观承看,他是皇帝最亲近、也最信任的人。贸然请旨,面奉的上谕倘有窒碍难行之处,便成困窘,如先跟庄亲王去谈,比较有商量的余地。方观承此一建议,经过考虑,自觉必能获得同意的,谁知不然;只见平郡王不断摇头,但隔了好一会方始开口。

  “我告诉你一个秘密,你可千万搁在心里。”平郡王坐了下来,招招手指着旁边一张椅子,示意方观承接座促膝,然后才用仅仅让他听得见的声音说:“皇上有个打算,万不得已要拿庄王作个筏子,所以有些事不能让他知道。”

  “做筏子”亦犹垫脚石之意,皇帝又何忍将胞叔而兼‘恩师’的庄王踩在脚下?方观承的骇异之心现于形色了。

  “皇上也真是不得已——”。

  平郡王跟方观承谈了好些外间连想都想不到的情形,说理亲王弘皙好几次自请独对,而在皇帝面前,动辄以“东宫嫡子”自居,倨傲轻慢,毫无礼貌。皇帝的涵养功深,竟视如不见,一切都能忍得住。

  “好几次,理亲王试探,他甚么时候才能接位?皇上装作不懂,不接他的碴儿。有一回他居然当面锣、对面鼓得问了出来;‘你打算甚么时候下逊位诏书?’你想,有这种事!”

  “那么,”方观承问:“皇上怎么答他?”

  “你倒猜一猜?”

  “这是谁都猜不出来的。”方观承好奇心大起,“必是极妙的词令。”

  “也可以这么说吧!皇上答说:这件事你别问我,去问十六叔。他常劝我以社稷为重,别操之过急;你去问他,他说怎么办,我就怎么办。没有他的话,甚么都不用提。”

  方观承把每个字都听了进去,而且在心里翻覆咀嚼着,只是口中不作声。

  “理王信以为真,对庄王可是巴结得很,三天两头去请安;跟庄王的几个儿子,特别是弘普,拉得很近。提到接位之事,庄王总劝他少安毋躁。可是看样子,理王已经迫不及待了。”

  “他的心情,皇上当然也知道了?”方观承问说:“皇上打算怎么办?”

  “我刚才不已经跟说了吗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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