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三春争及初春景 | 上页 下页 |
一三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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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老杨,”曹震从皮袍子口袋中掏出一张红纸,递给杨书办说:“你倒看看,这张单子。” 是一张名单,即是杨书办所说“年下窘得很”的几位“都老爷”,一共十二个人,都是与内务府与工部有关的监察御史,其中倒有一大半是旗人。 “差不多。”杨书办说:“还可以添两三个人。”说着,从靴页子拔出水笔,填写了三个名字。 “怎么送法?” “这要看各人的交情。”杨书办答说:“少则四两,多则八两,也差不多了。” “不少了一点?” “不少,不少!”杨书办念了两句描写翰林窘况的是:“‘先裁车马后裁人,裁到师门二两银。’门生孝敬老师不过二两头,你送四两到八两,不谓菲薄。再说,都老爷的过年盘缠,也不能指望你一个,全靠积少成多。” “是,是!”曹震欣然说道:“那班都老爷,我一个不认识,更谈不上交情;谁该多送,谁可以少送,索性拜托你代为斟酌。” 杨书办自觉当仁不让,便又坐了下来,细看名单,就那些御史对曹震的关系大不大,定节敬的银数多不多,或则四两,或则八两,唯独一个叫鄂多的名下注明“十六两”。 “此人是富大爷的堂兄,境况也不怎么好,你要多送了,富大爷也见你的情。” 这就足见的杨书办为人打算,确是当自己的事那样用心的;曹震欣慰道谢之余,觉得此人可交。当下将杨胖子拉了一把,掀开门帘在穿堂中有两句私话要谈。 “你打算送他多少?” “他”是指杨书办。杨胖子伸出四指,比了一下。曹震会意,四两过薄,四百两太厚,应该是四十两。 “总得一个整数。”曹震说道:“你这个贵本家,样子刻薄,交上了倒是够朋友的。一个整数算你我各送一半好了。” “不必,你这么吩咐,我遵办就是。” 于是杨胖子将他的跟班找了来,匆匆嘱咐了几句话,回身入内,开始上菜喝酒。 “老宗长,要不要叫条子?” “主随客便,看曹老爷的意思。” 曹震也不说破,这天是杨胖子做东,只说:“如果问我,我不想叫;听老杨聊聊掌故,也很能下酒。” “是,是。”杨胖子会意了,清谈才易于深谈。 边谈边饮,不过三巡酒的工夫,杨胖子的伙计回来了,悄悄递上一个红封袋,等那伙计一走,他双手将红封袋捧着往杨书办面前一摆。 “这是甚么?”杨书办问。 “一点小意思,请老宗长过年给孩子们买花炮。” “太客气了,无功不受禄。” “怎么说无功不受禄。”曹震手一指,“那不是。” 指的是杨书办带来的档案,这下他觉得不必再辞了,正要道谢时,曹震却又在他前面开了口。 “老杨,你打开来看一看。” 杨书办抽出来一看,不免动容,“这太丰厚了!”他说:“绝不敢领。” “老宗长,”杨胖子将他的手揿住,“咱们以后的日子长着呢!你要是不愿交我这个朋友就算了;要交,就别客气。” 杨书办还待讲论,曹震便抢着开口:“老杨,老杨,你再客气就见外了。”他说:“交朋友不在一时,就算欠了情,难道还愁没有补情的机会。” ▼第五章 曹震回家第一件事,是问马夫人的病情。恰好翠宝也回来了;曹震满怀希望,她会有好消息带回来,因为自保定延请来的刘大夫,五世儒医,专治气喘,着手成春的传说,不知凡几,没有理由治不好马夫人得病。 “太太的病,不光是气喘。”刘大夫说:“气喘好治,有郁症在里头就麻烦了。说甚么‘身静心动’,一想起心里放不下的事,气血上冲,马上就喘了。这个病,不是药治的好的。” “怎么会是郁症?”曹震大惑不解,“太太这几年日子过得很平安,有甚么事会郁在心里?” “还不就是为了雪芹!”锦儿接口答说:“从杏香的儿子得了惊风以后,太太的心境,慢慢就不同了。秋月跟我谈过几次,也只是有机会劝一劝,不想郁在心里,成了病根。”锦儿痛苦的捶着额头,“早知如此,一定早就有办法了。” “心病要心药。”刘大夫说:“太太的病,能够开怀安逸,可以带病延年;光是吃药没有用。” 这“心病心药医”五字,将曹震与锦儿引入沉思之中——杏香生了个啼声宏亮的儿子,如名小芹,为马夫人带来常开的笑口;那知去年春天,有一日天气突变,小芹得了惊风,不治夭折。马夫人整整哭了两天,笑容也就从此消失了。 “芹二爷年纪还轻,杏香既然能生第一个,不愁不生第二个。太太何必伤心?” 锦儿与秋月都是这样劝马夫人。起初倒还有些用处,但月复一月,杏香不复再有喜信,马夫人就只拿他们的话当耳旁风了。 这时最不安的是杏香,不知何以不怀第二胎?却又不敢将她的心事摆在脸上,只是私底下烧香拜佛,到处打听何处有灵验的种子方。如今看来,若有灵验的种子方,正就是治马夫人痼疾的心药神方。 “今儿上午季姨娘也探病去了。”翠宝皱着眉说:“这位姨娘真是,甚么话想到就说。话也许不错,说的不是地方,不是时候,可就要闯祸了!” “他闯了甚么祸?”锦儿急急问说:“说了甚么说不得的话?” “她从太太屋子里出来,跟秋月说,‘我看太太的病,得要冲冲喜了。’嗓门儿还挺大。后来太太跟秋月说;‘冲喜没有用,倒是替我看一口好棺木是正经。’你们想,季姨娘那句话糟不糟?” 锦儿不作声,心里在想,曹雪芹一直未娶正室,也是马夫人情怀抑郁的缘故之一。此时如真能有一头门当户对的婚姻,赶着办了喜事;马夫人心境必然比较开朗,倒是真正的“冲喜”。 “就是你那句话,季姨娘的话其实不错,不过不该以为有喜气就可以冲掉晦气。这件事,大家得好好商量。” “商量甚么事?” “看看那家有合适的姑娘,娶了来给太太冲喜。” “这不是一厢情愿的事,先得问问雪芹的意思——” “这一回,由不得他了。”锦儿不等曹震说完,便即抢着说道:“只要大家都觉得合适,非逼着他点头不可。” 于是大家搜索枯肠,将熟人家待字闺中的女儿,一个一个都数到了。但若非才貌不济,便是德性有亏,即令勉强拉拢了,亦必成怨偶。在马夫人自然是要佳儿佳妇,始足以言安慰,否则反增烦恼,就根本不是冲喜了。 一场谈论无结果。到得晚上,曹震因为白天劳累,早早归寝;及至锦儿也将卸妆上床时,只听“呀”的一声,房门被轻轻推开,出现了翠宝。 “二奶奶,”她悄悄说道:“你请到我那里来。” 看样子是有须避开曹震的话要说。锦儿一言不发,跟着翠宝到了她的卧室,方始开口问说:“有急事吗?” “不是说替太太冲喜吗?我倒有个主意,二奶奶看行不行?” 翠宝说完,望着锦儿,是那种等待答复的神气。“傻瓜”,锦儿笑着说:“你不把你的主意说出来,我怎么知道行不行?” “喔,”翠宝也失笑了,“我在想,不妨让杏香装假肚子。” 这是常有的事,锦儿并不觉得她匪夷所思;很认真地想了一下,使劲摇着头说:“不好!” “怎么呢?” “现在是不错,说杏香有了喜,太太心里一高兴,比吃药都强。不过只能骗个两三个月,到时候说是小产掉了,太太落得一场空欢喜,那比没有这回事更坏。” “不会是一场空欢喜。” “照这么说,是到足月了,得有一个孩子,算是杏香生的?” “不错。” “孩子呢?”锦儿双手一拍,“在那儿。” “喏,”翠宝拉着锦儿的手去抚摸她的腹部,“这不是?” 锦儿颇为惊异;“原来你有了!”她说:“怎么早不告诉我?” “我也是这两天才能断定,还来不及跟你说。” “二爷呢?也不知道?” “当然应该先让你知道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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