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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三


  那杨书办看起来是个粗浊小人,其实颇通文墨,经常爱在琉璃厂走走;听“内务府的老爷们”居然知道石崇是晋朝人,觉得可以谈谈,便又说道:“我们这屯田司有一联对子,是翰林院的前辈都佩服的。”

  说着,已经到了屯田司公署门口,只见垂花门上挂着一副乌木镂蓝字的对联,一笔软媚的赵字,写的是“粉署共宣猷,旧雨常怀杜工部;词人能做吏,晓风争唱柳屯田。”

  “这是绝对。”杨书办问道:“曹老爷,你看如何?”

  曹震只知道“杜工部”是指杜甫;“柳屯田”何许人就茫然了,因而只能夸上联。

  “难得老杜做过工部的官,正好用上了。”

  “老杜不稀奇,难得的是柳三变当过屯田员外郎,诗人对词人,真是绝了。”

  曹震亦不知“柳三变”的出典,惟有笑笑不作声,而心中自语:“看不出这杨书办的肚子里,居然很有点墨水;言谈之间,别让他小看了,得搬个救兵才好。”

  出了前门到大栅栏,找了家字号沂园的澡塘子,曹震解衣磅礴,好好洗了个澡,一面喝着焖透了的茶,一面问道:“老杨,咱们上那儿吃饭?”

  “叫来吃好了。对面一溜吃食店,要甚么,有甚么。”

  “不,不!太简慢了。”曹震不待他再提异议,便作了主张:“四宜轩的徽州菜不错,也近,就四宜轩吧!”

  “只怕太破费了吧。”

  “咳,怎么又提这个了。”曹震随又对递手巾把子来的小徒弟说:“你去看看,跟我来的人在那里?”

  于是将魏升找了来,当面交代他去请曹雪芹;顺便看看马夫人的病好了没有。

  “那是我一个堂弟弟,号叫雪芹,如今也算是八旗中的少年名士,我叫他来作陪,大概他能跟你谈得对劲的。”

  “啊,曹老爷,你太抬举我了,也把我看得太高了,请位少年名士来陪我,岂不叫人笑掉了大牙?”

  “你别客气,你肚子里有墨水,只有我兄弟能对付。”

  这两句话将杨书办恭维的飘飘然,觉得刚从浴池中出来的身子更轻快了。

  杨书办口中谦虚,心中明白,跟曹震谈文墨,是个不适宜的话题。因此,在四宜轩中把杯闲话时,便只能谈谈风月跟官场的轶闻了。

  话头由内务府的笔帖式提到六部的书办,这在杨书办便有的谈了,“户部的书办最多,有一千多人。”他说:“也最阔。”

  户部管钱,脂润之地,入息必丰,是可想而知的;但户部书办又必与兵部书办勾结,因为最大的好处是军费报销,与兵部的执掌有关。此外发饷由户部,但审核之权在兵部,彼此牵制,即成彼此勾结。

  至于吏部掌文官的升迁调补,刑部遇有外省大案发生,工部遇有大兴作,都是书办发财的机会。

  “恐怕最苦的是礼部了。”曹震问说:“礼部向来是穷衙门。”

  “那也不然,只要脑筋精明,处处都可以搞钱。譬如礼部就有这么一件案子;妙的是礼部的书办,敲本衙门堂官的竹杠。”

  “这也敢!”曹震大为诧异。

  “不但敢,而且那位礼部尚书还很感激那个跟他同姓的书办。”

  这礼部的尚书跟书办都姓陈。陈尚书的封翁是武官,“三藩之役”在江西阵亡,不久,陈太太生下一个遗腹子,就是陈尚书。这是康熙十七年的事。

  到得陈尚书中举成进士,有翰林循资升转,当到尚书时,老母恰逢七十整寿,既是节母,又是忠烈遗寡,陈尚书的同乡,早就开始为陈太夫人请旌。公文一到礼部,当然以最快、最周到的办法奏报;那知“堂稿”已经“画诺”,公事将要出部时,陈书办夤夜来叩陈尚书的门,说有紧要公事,非面禀“堂官”不可。

  陈尚书已经归寝,听说是部里书办求见,大为不悦,当时传话:“有事明天到衙门里,请司官来谈。”

  “门上”如言转告以后,陈书办说:“是老太太请旌的事,明天公事一出去,就来不及了。今晚上无论如何要见,否则趁大人会后悔一辈子。”

  听得这话,陈尚书不能不披衣而起,接见时当然面凝严霜,望之可畏;只仰面问了三个字:“甚么事?”

  “是老太太请旌的事。”

  “这是公事,司里会办,何用你来见我?”

  “大人,”陈书办说:“公事在我那里。这件公事要出部,大人要花一万银子。”

  陈尚书气得发抖,戟指厉声,“你、你、你,”他张口结舌的:“索贿索到我头上来了。”

  “大人请息怒。”陈书办从容不迫的说:“这一万银子,不是我要。我完全是为了大人,白当差而已。”

  陈尚书怒气稍平,想了一下问:“不是你要是谁要?”

  “我想先请问大人,”陈书办依然慢条斯理的,“老太爷是康熙十七年在江西阵亡,那时老太太二十岁,遗腹生了大人;如今老太太七十大庆,算起来大人应该五十一岁,可是——”

  这就不必等陈书办说完,陈尚书便已省悟,顿时汗流浃背。原来陈尚书实足年龄虽是五十一岁,但官文书上的记载只得四十九岁。既为陈太夫人请旌,当然要细叙平生,二十岁生遗腹子,到七十岁,遗腹子应该五十一,倘是四十九岁,则为夫亡再嫁,与后夫所生之子。如有言官以此为言,即令辨的明明白白,已是腾笑天下了。

  “啊,啊!”陈尚书改容相谢,“陈书办,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办?”

  “办法当然有。报考少报年岁,是常有的事;不过大人是‘入学’时就少报了两岁,所以要更正年岁,比较麻烦,从原藉由县而府,由府而道,由道而省,一直到吏部、礼部,所有档册纪录的年岁,都要改过。几十年的老案,调出来很费事;这一万银子,不知道还够不够。反正小人总是白当差的了。”

  讲到这里曹震插嘴了,“话不错啊!”他说:“陈尚书这一万银子,可不能小气了。”

  “岂止于不小气,另外还犒赏了陈书办一千两。”杨书办喝口酒说:“凡事要识窍。陈尚书是识窍的,倘非如此,一定有‘都老爷’动折子,那时候,陈尚书说不定就有终天之悔。”

  “终天之悔?”曹震问道:“这话怎么说?”

  “像这种情形,原是锦上添花的喜事。老太爷勤劳王事,为国捐躯;老太太抚孤守节,教子成名,如今七十大寿,奉旨建坊旌表,曹老爷你想,寿序、寿诗,有多少叙不完的风光?那知有人参奏,年龄不符;上谕必是‘着令明白回奏’,回奏明白,已经大煞风景。有趣变成无趣,倒还是小事;七十岁的节母,说她那个遗腹子是怎么个来历,那一下说不定就会郁塞的一命呜呼!陈尚书岂不就会有终天之恨、终天之悔?”

  “是、是,老杨你这议论很透彻。”曹震不由得感叹:“世上有许多事,祸福都在一念之间。陈尚书如果自以为是礼部堂官,想省这一万银子,拿大帽子压下去,那就糟了。”

  “可不是!俗语说,识时务者为俊杰;其实识时务以外,还要看得透。譬如一场大征伐下来,凯旋还朝,皇上正在高兴的当儿,那军费报销一下子办妥当,再浮滥也不打紧。倘或拖泥带水,今天一案,明天一案,皇上那股打了胜仗的热乎劲儿一过去,看折子看得很烦了,一定会出事。”

  这话使得曹震别有会心。平郡王挂大将军印专征的军费,到现在还在兵部逐案审核,尚未了结;看样子倒要劝一劝平郡王,索性花一笔钱,一次清理结案为妙。

  “曹老爷,”杨书办突然问道:“你老这回得了这个差使,有甚么打算?”

  这话问的突兀,言外有意,却不知其意何在,曹震便谨慎了。

  “老杨,你是老公事,我倒要请教你,该怎么打算?”

  杨书办沉吟了一会问道:“曹老爷,你不在乎我说老实话?”

  “当然,当然。原要说老实话,才能交得上朋友。”

  “曹老爷那我当朋友,我可真不能不说。这回的差使,你老可别打算剩下多少钱;不是说钱不要,是要把钱花出去。”杨书办又说:“你老连得两回陵工差使,眼红的人不少;财去身安乐,那才是聪明人。”

  曹震听得这话,深为警惕;脸色也凝重了。前前后后想了一遍,方始拱手道谢。

  “老杨,你这真是当我朋友,才说得这么直;我想我无意中得罪的人,一定不少,虽说我常常在留意,找机会弥补,不过见不到的地方也很多,老杨,你可得多关顾我。”

  “言重、言重!”杨书办略停一下又说:“有几位‘都老爷’,年下窘得很,雪中送炭,宜乎及时。”

  “嗯,嗯,说得不错。”曹震连连点头,“我要快办。”

  谈到这里,魏升回来了,却无曹雪芹的踪迹;据说从保定请来一位专治气喘的名医,这天下午可到,曹雪芹要接待医生就不能来应约了。

  “太太怎么样?”

  “时好时坏,”魏升答说:“我听秋月姑娘在说:要能熬过年就好了。”

  这意思便是只怕连年都熬不过。曹震不由得面有忧色。杨书办不知他家的事,亦不知该如何安慰;当然,酒兴是消失了,略略再坐一会,止饮告辞。临走时问,“曹老爷,你公馆在那儿?明儿上午我把你要的东西送来。”

  “不敢当,不敢当。还是我自己去取。”

  “不必!还是我送来方便。”

  彼此辞让着,结果折衷,第二天中午,仍旧约在四宜轩见面。杨书办说要做东回请,曹震漫然应着,心里已想好了该做东的主见。

  这个主儿便是杨胖子。由于曹震的嘱咐,见了杨书办格外客气,一口一个“老宗长”,十分殷勤。

  “咱们先办正事再喝酒。”杨书办掀开单间的门帘,向外张望了一下,走回来提起一个蓝布包说:“这上面有朱笔,照规矩是不能拿出来的。东西很多,卷得很扎实,一打开来不容易收拢,带回去细看吧!”

  “是的,是的。多谢,多谢!”曹震接过蓝布包转交杨胖子,“你可听见了。要谨慎,不相干的人不准看。”

  “是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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