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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二


  “来是来了。”李三略显得犹豫的,“曹老爷最好等富大爷来了再找他。”

  听得这话,料知其中必有缘故,曹震便不再多问,静静的候了个把时辰,方始等到脚步姗姗的富勒森。

  “老二,恭喜啊!”富勒森一见面便说:“我也是刚得到的消息,说你得了修太子园寝的差使。”

  “托富大哥的福。”曹震请了个安,陪着笑说:“正为这件事,来看大哥。”

  “喔,甚么事你说吧!”

  等曹震道明来意,富勒森立刻便叫苏拉,把“黄档案”的杨书办请了来。此人一双三角眼,面无四两肉,一望而知是很难惹得人。

  “这是曹老爷,内务府的红人。”富勒森说:“有点事想麻烦你。”

  杨书办翻一翻三角眼,斜睨着曹震说:“这位曹老爷,倒像在那儿见过?”

  曹震也觉得他有些面善,细细一想,不由得暗叫一声:“坏了!”原来杨书办在未调到黄档房之前,本在营缮司管工,有一回奉派到平郡王府去看勘估修正殿的工程,因过于浮滥,平郡王命曹震拿了估价单交还给他,记得当时说过一句:“简直胡闹。”这是他的神气,显然记着那段恨了。

  此刻有求于人,不能装不认识;但也不便再提以前的过节,只微笑着说:“是的,我也觉得在那里见过。内务府跟工部就像一家,以后还要请多多关照。”

  “好说。”杨书办冷冷的答了两个字,转眼看着富勒森,等候他答话。

  “杨书办,请你把荣亲王园寝的老案调出来。”

  “荣亲王?那位荣亲王?”

  “就是顺治爷的四阿哥。”

  “顺治年间的老案吗?”

  “是的。”曹震回答。

  “没地方去找。”杨书办屈着手指说:“康熙六十一年、雍正十三年。加上顺治,如今是乾隆,四朝的老档,说甚么也找不着了。”

  一面说,一面使劲摇头,眼望着别处,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,使得富勒森大起反感,当下用呵斥的声音说:“你没有去找过,怎么知道找不着?档案不是按年分包起来的吗?顺治一共才十八年,就算一年一年找,也费不了多少事。再说荣亲王下葬,一定是顺治十几年的事,那会找不着。”

  曹震怕他脸上挂不住,赶紧转圜似地说:“年代久了不一定找得到,不过是上头交代的,不能不尽人事,劳驾,劳驾!”说着,连连拱手。

  “哼!”杨书办冷笑一声:“好个上头交代!富大爷不也是上头交代吗?请吧,我陪你去找。”

  曹震不疑有他,欣然跟着杨书办到“黄档房”;实在就是仓房,一共三进。开进门去,霉烂之气,扑面而来;脚下软软得像踩在毯子上,等杨书办拉开一扇天窗,才发现地上所积的灰尘有寸把厚,大概从来就没有打扫过。再抬头看时,密密排排的木架,高与屋齐,架子上是一个个的大纸包;下层的纸包,细看还可以发现尘封的梅红纸笺,中上层的纸包,根本就无从辨识,里面是甚么档案。

  “曹老爷,”杨书办问:“还找不找?”

  意思是让人知难而退,曹震急切间却辨不出他的弦外之音,毫不思索的答说:“找啊!自然找。”

  “好,找!”杨书办扯开嗓子,向外喊一声:“来个人!”

  “来啰。”

  应声而至的是个愣头愣脑,十七八岁的小伙子,名叫三顺;依杨书办的吩咐,将一张梯子,架在东首第二座木架旁边,人站在梯旁待命。

  “曹老爷,你要找顺治那一年呢?”

  这下将曹震问住了,“哎呦!”他说:“我可还不知道荣亲王是那年下葬的。”

  “不要紧!等我来查一查簿子。三顺,你把顺治年间的档案给找了来。快!”

  三顺答应着走了,杨书办却又追出门去,叫住了他,不知说了些甚么。等曹震慢慢踱了过去,三顺已将一大迭粗蓝布面黄签条的档案簿取了来了。

  这时杨书办已在进门的一张桌子后面坐了下来,架起铜脚老花眼镜,细细翻阅,足足有两刻钟工夫,曹震站的腿都酸了,只能忍着。

  “有了,顺治十五年。三顺,领曹老爷去看。”

  三顺领着曹震到了原处,“曹老爷,”他拿一支竹竿,在木架上层指指点点,“这几包大概就是;可不知道是那一个月的?”

  “取下来都找一找好了。”

  “好。”

  三顺爬上梯子,拿竹竿一拨;曹震只见当头有物砸倒,叫声“不好”,赶紧往后避开,只听“噗”的一声,顿时尘土飞扬,口中鼻中,皆有异味,大咳大呛;即令赶紧以手遮口,还是吸进了不少尘土。

  曹震勃然大怒,但就当要发作的那一刻,很聪明的忍住了。不用说,是杨书办指使三顺,故意弄点苦头给他吃。如果不识趣,还不知道有甚么恶作剧的花样在后头。

  “怎么回事?”杨书办躲在远处,假惺惺地问:“怎么让曹老爷呛着了?”

  “没事,没事。”曹震也大声回答;接着向三顺说:“来,来,索性再麻烦你,把这包档案弄过来,我到亮处好找。”

  档案包搬到门口,人也到了,杨书办一看曹震的那张脸,几乎只看得出四个洞孔,大的是双眼,小的是鼻孔,也不免歉然;更怕他到富勒森那里去诉苦,说不定会有一场风波,因而赶紧采取了安抚的手段。

  “你简直是混球!”他瞪着眼骂三顺说:“你看看把曹老爷折腾得这个样子?还不快去打盆热水来!”

  三顺是受了指使的,不想却又挨了顿骂,有些不大服气;这时曹震反倒着急了,怕三顺反唇相讥,抖出真相来,杨书办的脸上下不来,会弄成僵局。

  幸而,三顺总算忍住了,嘟着嘴往外走;杨书办便亲自将悬在壁的布掸子摘了下来,一面连连道歉:“曹老爷,真对不起,真对不起!”一面将曹震拉到门外,说一声:“曹老爷请闭上眼睛。”接着为他身上掸灰。

  曹震心想,这下事情大概能顺利了;这场苦头,不会白吃。等三顺打来了脸水,略略洗了一下,开口说话,先改称呼叫“老杨。”

  “老杨,我做个小东,咱们先洗澡,后喝酒。”

  “那里,那里。该我做个东,算是给曹老爷赔罪。”

  “这叫甚么话?老杨,你这一说,我的东可是坐定了;若是让你请我,不就成了甚么赔罪了吗?”

  “是,是!我今儿扰曹老爷的,我先给你道谢了。”

  “小事,小事,值不得一提。不过,老杨,我的公事可不能不办。”

  “那也是小事。”杨书办略一沉吟,“这样,调老档不是一时三刻的事,而且挺累,曹老爷就不必等了。你老把公馆地点告诉我;准明儿上午,我检齐了送到公馆。只要真有荣亲王园寝的黄档,我一定能找出来。你老放心好了。”

  结果竟是不打不相识,曹震自是心满意足;当下问道:“老杨,你看要不要约一约富大爷?”

  司官与书办的身分不同,但交往之间,不一定受身分的限制,大致硁然自守的司官,跟书办总有一段距离;而性情随和的就无所谓了。若是不怎么看重操守的司官,私底下跟书办称兄道弟的也多的是。因为个人关系不同,所以曹震得先探问明白。

  杨书办跟富勒森的关系,极其平常,如果富勒森愿共游宴,他当然亦无所谓,于是答说:“这得看富大爷的意思。”

  听这一说,曹震心里有数了,当下去看富勒森,也不提搞得灰头土脸的事,只说相约杨书办“下澡塘子”,问他可有兴同行?

  “老二,你跟他两个人去吧。有些话,当着我,你们就不便开口了。”

  曹震领会他的意思,点点头说:“那也好。”接着又说:“这个年过得去吧?”

  “那,”富勒森笑笑答说:“年年难过年年过。有你在,我怕甚么?”

  曹震也不答话,只报以一笑;然后跟杨书办一起闲谈着向外走去。

  经过工部大堂时,曹震忽然想起一个传闻,便即站住脚问:“老杨,我听说这里有一处古迹,是怎么回事?”

  杨书办愣了一下,旋即醒悟,“喔,”他指点着说:“喏,在这里。”

  所谓“古迹”是工部大堂屏风后面,门槛内外各有一块方二尺许的铁砖,相传是石崇的金谷园中的旧物。

  听此说明,曹震不免怀疑,“石崇是晋朝人,一千多年前的东西,还能留到现在吗?”

  “原是鬼话。”杨书办答说:“这里进出的人,方砖要不了多少天就踩烂了,所以安上两块铁砖。不过,倒是明朝的东西,一千多年没有,一百多年是有的。”

  “总算也是古迹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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