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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一


  “曹老爷,”杨书办问:“还找不找?”意思是让人知难而退,曹震急切间却不辩不出他的弦外之音,毫不思索的答说:“找啊!自然找。”

  “好,找!”杨书办扯开嗓子,向外喊一声:“来个人!”

  “来啰。”应声而至的是个愣头愣脑,十七八岁的小伙子,名叫三顺;以杨书办的吩咐,将一张梯子,架在东首第二座木架旁边,人站在梯旁待命。“曹老爷,你要找顺治那一年呢?”

  这下将曹震问住了,“哎呦!”他说:“我可还不知道荣亲王是那年下葬的。”

  “不要紧!等我来查一查簿子。三顺,你把顺治年间的档案给找了来。快!”

  三顺答应着走了,杨书办却又追出门去,叫住了他,不知说了些什么。等曹震慢慢踱了过去,三顺已将一大叠粗蓝布面黄笺条的档案簿取了来了。这是杨书办已在进门的一张桌子后面坐了下来,架起铜脚老花眼镜,细细翻阅,足足有两颗钟工夫,曹震站的腿都酸了,只能忍着。

  “有了,顺治十五年。三顺,领曹老爷去看。”

  三顺领着曹震到了原处,“曹老爷,”他拿一支竹竿,在木架上层指指点点,“这几包大概就是;可不知道是哪一个月的?”

  “取下来都找一找好了。”

  “好。”

  三顺爬上梯子,拿竹竿一拨;曹震只见当头有物砸倒,叫声“不好”,赶紧往后避开,只听“噗”的一声,顿时尘土飞扬,口中鼻中,皆有异味,大咳大呛;即令赶紧以收遮口,还是吸进了不少泥土。曹震勃然大怒,但就当要发作的那一刻,很聪明的忍住了。不用说,是杨书办指使三顺,故意弄点苦头给他吃。如果不识趣,还不知道有什么恶作剧的花样在后头。

  “怎么回事?”杨书办躲在远处,假惺惺地问:“怎么让曹老爷呛着了?”

  “没事,没事。”曹震也大声回答;接着向三顺说:“来,来,索性再麻烦你,把这包档案弄过来,我到亮处好找。”

  档案包搬到门口,人也到了,杨书办一看曹震的那张脸,几乎只看得出四个洞孔,大的是双眼,小的是鼻孔,也不免歉然;更怕他到富勒森那里去诉苦,说不定会有一场风波,因而赶紧采取了安抚的手段。“你简直是混球!”他瞪着眼骂三顺说:“你看看把曹老爷折腾得这个样子?还不快去打盆热水来!”

  三顺是受了指使的,不想却又挨了顿骂,有些不大服气;这是曹震反倒着急了,怕三顺反唇相讥,抖出真相来,杨书办的脸上下不来,会弄成僵局。幸而,三顺总算忍住了,嘟着嘴往外走;杨书办便亲自将悬在壁的布掸子摘了下来,一面连连道歉:“曹老爷,真对不起,真对不起!”一面将曹震拉到门外,说一声:“曹老爷请闭上眼睛。”接着为他身上掸灰。

  曹震心想,这下事情大概能顺利了;这场苦头,不会白吃。等三顺打来了脸水,略略洗了一下,开口说话,先改称呼叫“老杨。”

  “老杨,我做个小东,咱们先洗澡,后喝酒。”

  “哪里,哪里。该我做个东,算是给曹老爷赔罪。”

  “这叫什么话?老杨,你这一说,我的东可是坐定了;若是让你请我,不就成了什么赔罪了吗?”

  “是,是!我今儿扰曹老爷的,我先给道谢了。”

  “小事,小事,值不得一提。不过,老杨,我的公事可不能不办。”

  “那也是小事。”杨书办略一沉吟,“这样,调老档不是一时三刻的事,而且挺累,曹老爷就不必等了。你老把公馆地点告诉我;准明儿上午,我检齐了送到公馆。只要真有荣亲王园寝的黄档,我一定能找出来。你老放心好了。”结果竟是不打不相识,曹震自是心满意足;当下问道:“老杨,你看要不要约一约富大爷?”

  司官与书办的身份不同,但交往之间,不一定受身份的限制,大致经然自守的司官,跟书办总有一段距离;而性情随和的就无所谓了。若是不怎么看重操守的司官,私底下跟书办称兄道弟的也多的是。因为个人关系不同,所以曹震得先探问明白。杨书办跟富勒森的关系,极其平常,如果富勒森愿共游宴,他当然也无所谓,于是答说:“这得看富大爷的意思。”

  听这一说,曹震心里有数了,当下去看富勒森,也不提搞得灰头土脸的事,直说相约杨书办“下澡堂子”,问他可有兴同行?

  “老二,你跟他两个人去吧。有些话,当着我,你们就不便开口了。”

  曹震领会他的意思,点点头说:“那也好。”接着又说:“这个年过得去吧?”

  “哪,”富勒森笑笑答说:“年年难过年年过。有你在,我怕什么?”

  曹震也不答话,只报以一笑;然后根杨书办一起闲谈着向外走去。经过工部大堂时,曹震忽然想起一个传闻,便即站住脚问:“老杨,我听说这里有一处古迹,是怎么回事?”

  杨树办愣了一下,旋即醒悟,“喔,”他指点着说:“喏,在这里。”

  所谓“古迹”是工部大堂屏风后面,门槛内外各有一块方二尺续的铁砖,相传是石崇的金谷园中的旧物。

  听此说明,曹震不免怀疑,“石崇是晋朝人,一千多年前的东西,还能留到现在吗?”

  “原是鬼话。”杨书办答说:“这里进出的人,方砖要不了多少天就踩烂了,所以安上两块铁砖。不过,倒是明朝的东西,一千多年没有,一百多年是有的。”

  “总算也是古迹。”

  那杨书办看起来是个粗拙小人,其实颇通文墨,经常爱在琉璃厂走走;听“内务府的老爷们”居然知道石崇是晋朝人,觉得可以谈谈,便又说道:“我们这屯田司有一联对子,是翰林院的前辈都佩服的。”说着,已经到了屯田司公署门口,只见垂花门上挂着一副乌木镂蓝字的对联,一笔软媚的赵字,写的是“粉署共宣猷,旧雨常怀杜工部;词人能做吏,晓风争唱柳屯田。”

  “这是绝对。”杨书办问道:“曹老爷,你看如何?”

  曹震只知道“杜工部”是指杜甫;“柳屯田”何许人就茫然了,因而只能夸上联。“难得老杜做过工部的官,正好用上了。”

  “老杜不稀奇,难得的是柳三变当过屯田员外郎,诗人对词人,真是绝了。”

  曹震也不知“柳三变”的出典,唯有笑笑不作声,而心中自语:“看不出这样书办的肚子里,居然很有点墨水;言谈之间,别让他小看了,得搬个救兵才好。”

  除了前门到大栅栏,找了家字号沂园的澡堂子,曹震解衣磅礴,好好洗了个澡,一面喝着闷透了的茶,一面问道:“老杨,咱们上哪儿吃饭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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