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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七


  曹震接过纸来看,是要打一付珠花送乌都统太太;珠子大小,穿什么花样,写得明明白白,而且还住了一笔“费银百两上下为宜。”皮纸包着的是金叶子,曹震问明了重量,估计足够;便即问说:“打好了怎么办?”

  “最好让我看一看,我得写封信,还是要劳动震二爷,派人替我送到热河。”阿元又说:“生日还有半个月。”

  “那得上紧了。我今天就派人去办。”

  这是平郡王福彭所会之客,已经告辞,着人来请曹震叙话。见过了礼,福彭随手将一张单子递了给曹震;接过来一看,只见上面写的是:“履亲王允绹等奏定:端慧皇太子吉兆,应尊称园寝,造享殿五间;两庑各五间;大门五间;琉璃花门三座;燎炉一座,覆以绿瓦。题主时礼节,敬拟牛一羊二,奠帛、奠爵,读文致祭。嗣后祭祀仪,与妃园寝同。”曹震只知道端慧皇太子是永琏的封号,茔地在西直门八里庄,却不解福彭以此单相示的用意,唯有看了用心记住,仍旧将单子放还书桌,静静听着。

  “端慧皇太子园寝的工程,奉上谕,交给恒亲王世子去办;他跟我要人,我把你的名字告诉他了。你明天前去见他,说是我让你去的。”

  “是!”

  “我告诉他,泰陵的工程是你经手的,这方面的种种情形很熟悉,他大概会派你提掉工程。”

  曹震暗暗心喜,又得了一个极肥的差事,当下笑嘻嘻的替福彭请了个安说:“多谢王爷栽培。”

  “你先别高兴。”福彭正色提出警告,“第一,工程决不能马虎,外观更要讲究。你可以先去看看荣亲王园寝的规模,做个参考。”

  曹震一时无以为答,因为他想不起来荣亲王是谁。

  “你听明白了没有?”

  “回王爷的话。”曹震老实答说:“那位是荣亲王?”

  “世祖章皇帝的第四子;端敬皇后所出。你问一问‘屯田司’的人就知道了。”

  这下曹震才想起来。荣亲王的生母,相传是冒辟疆的爱姬,出身秦淮,所谓‘笛步丽人’的董小宛,先为多尔衮所虏;多尔衮死后被祸,妻孥皆没入‘辛者库’,董小宛为孝庄太后所识拔,作慈宁宫的女侍,后来成为世祖的妃子,宠冠六宫。荣亲王生未数月即殇,子以母贵,尚未命名,载入玉牒,即封为荣亲王,起造园寝,据说吴梅村“清凉山赞佛诗”第二首结尾,“高原营寝庙,近野开陵邑,南望仓书坟,掩面添凄悱”那四句,所咏的就是此事。“是的。我知道了。”曹震连连点头:“我回去问屯田司。”内务府的屯田司,专管陵寝。“请王冶在交待第二件事。”

  “第二,你知道弘升常跟那些人来往吗?”

  弘升即是圣祖第五子恒亲王允琪的长子,早在康熙年间,即已封为世子。由于允祺同母弟允搪为世祖所恶,所以允祺也受了连累;而弘升则因颇得允搪器重之故,竟无端被圈禁在家。但允祺实在是个胆小怕事、忠厚谨慎的人,世祖看他们父子并无异心,将弘升放了出来。到的现在的皇帝继位,派为都统,并管理火器营事务,是个很重要的差事。曹震只知道他跟庄亲王允禄的次子弘普,常有往来,此外就不大清楚了。

  等他据实回答以后,福彭才低声说道:“你知道不知道,他经常在理亲王府行走?”

  曹震颇为惊异,而且也很困惑。理亲王弘皙对皇帝是反对的,弘升既受皇帝重用,何以又会常跟弘皙接近?那不近乎忘恩负义了吗?但最让他想不通的是,照弘升的态度,应为皇帝所厌恶,而居然仍旧管理作为羽林宿卫中的劲旅的火器营,且还派了主办端慧皇太子园寝这种要亲信才能获得的差事;这又是何缘故?虽有重重疑团在心,却还不便发问;曹震只是老实答说:“理亲王府中,我从未去过,也难得听人谈理府的情形,不知道升世子常在那里行走。”

  “你仍旧装作不知道好了。不过,以后你得多留意弘升的行迹。”福彭又说:“他们都是爱玩的人,以后会拿你当亲信;你就尽力巴结吧,跟他们混在一起,越亲密越好。”

  曹震恍然大悟,福彭把他举荐给弘升的目的是,安一个“坐探”在弘升的身边。如果仅仅是侦查行踪,按时报告,这个任务不难;但又一层却必须先请示。“回王爷的话,若说要跟他们混在一起,那就少不得会跟着升世子,也常到理亲王府走走。这,”他率直的问道:“这不犯忌吗?”

  “不会。”福彭又加了两个字:“有我!”

  那就可以放心了。曹震辞出王府,先派人去办阿元所托之事;然后换了衣服去访成记木厂的掌柜杨胖子。

  “震二爷,是那阵好风把你老给吹来的。”杨胖子满脸笑容的从柜里迎了出来,“我正打算着这一两天抽空上你府里去请安,有件事跟你老商量。”

  “喔,又事跟我商量。你说吧!”

  杨胖子回头看了一下,踌躇着说:“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。震二爷能不能先请座一下,等我打发了那些朋友,陪震二爷去个地方,好好儿谈。”

  “是什么地方,我来赴约好了。”

  “不,那不方便。”

  “好吧,我等你。”

  于是杨胖子将曹震让到客座,派人招呼茶水,道声“少陪”,匆匆走了。曹振心里在想,杨胖子要跟他商量的,与他要跟杨胖子商量的,也许是同一件事。倘或推测不误,那就该让他先开口,以逸待劳,话就好说得多了。

  【第三部 第九章】

  车子到了杨梅竹斜街,下来一看,是弋阳腔“六大名班”之一,“集庆部”的“下处”。伶人的住处,名为“下处”,有大小之别,“大下处”是“班底”所住,稍有名气的伶人,另占一座院落,布置精洁,足以款客。通常都冠以堂名;杨胖子带曹震来的这个下处,名为“春福堂”,是两个人一起住,一个叫开喜,唱小旦;一个叫曾莲官,唱小生。杨胖子就是曾莲官的“老斗”。那座院落不大,正屋三间,另带两间厢房。曾莲官住的是正屋东面那一间,屋子里生的极旺的炭盆;曾莲官只穿一件宝蓝宁绸夹袍,上套一间玄缎琵琶襟的坎肩,教上是一双薄底双梁鞋,梳一根油松大辫。衣衫虽薄,却以炭火所薰,脸上白里透红,象中了酒似的。

  “这位是曹老爷。”杨胖子说,“你也跟我一样,叫震二爷好了。”

  “震二爷,你好!”曾莲官蹲身请了个安,“我叫莲官,你多捧场。”

  “好说,好说!”曹震拉着他的手问:“你今年多大?”

  “十九。”曾莲官转脸问杨胖子:“是先喝茶呢,还是就喝酒?”

  “就喝酒吧!”杨胖子又说:“拿纸片。”

  “喳!”屋外有人应声;声音及其响亮。这是下处的规矩。“拿纸片”是为了“叫局”,叫局自然要摆酒请客,这是进财的事,所以窗外伺候的伙计,必得高声应客,表示恭敬,尤在其次;主要的是让“花钱的大爷”觉得有面子。所以这些“胡同”里,流行两句口号:“得意一声‘拿纸片’,伤心三字‘点灯笼’。点灯笼赋归,自是黯然魂消,所以谓之‘伤心’。”

  当下有个穿半截黑布棉袍的伙计,手端一个木盘,掀帘而入,盘中有笔墨,另外一叠粉红色的纸片,上印“春福堂”字样。杨胖子持笔在手,看着曹震说:“报名吧!”

  “我没有熟人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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