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三春争及初春景 | 上页 下页 |
一二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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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样说,今年的流年不好。”曹震问说,“今年不是丙辰年吗?” 对星象术这些杂学,也曾涉猎的曹雪芹,起身到书架上,取来一本名为《滴天髓》的书,看了一会说:“好在一个丙。” 他为曹震指出《滴天髓》上对“辛金”的说法:“辛金软弱,温润而清;畏土之多,乐水之盈。金命的人生在夏天,火神当令;火可克金,对软弱的辛金不利,但丙辛合化为水,就成了‘乐水之盈’了。” 这番道理,曹震并不能完全领会,不过丙年吉吉,却是很明白的。他又翻了一会皇历,突然惊异的喊出声来。 “这可玄了!雍正四年丙午,王爷不是那年袭得爵吗?不过,”他又转为迷惘了,“午不也是火吗?这个火可是克金的。” 曹雪芹技穷了,笑笑说道:“我可没法儿跟你细论了。我有个忘年交,离这儿不远,吃了饭,我带你看他去。” 曹雪芹的这个“忘年交”,是马夫人去热河那段日子中结识的。此人是英亲王阿济格的曾孙,名叫彰宝,五十多岁,是神武门的侍卫,有一天曹雪芹到景山官学去看朋友,想偕到“大酒缸”去喝酒,与彰宝共一个“缸盖”,谈得投机,结成好友。英亲王阿济格原是镶红旗的旗主;所以彰宝亦住在镶红旗的领地之内,与曹雪芹只隔一条胡同。 “既然只隔一条胡同,不如就请了来喝酒,可以详谈。” “不知道今天是他的班不是?”曹雪芹将桐生唤了来吩咐,“你去看彰大爷在家不?如果在家,你说我请他来喝酒。” “那可得预备一点儿菜。”秋月接口说了这一句,转身匆匆而去。 于是曹雪芹便谈彰宝。人极有趣,只是一肚子的牢骚——英亲王阿济格与睿亲王多尔衮、豫亲王多铎,都是太祖晚年所宠的“大妃”所出。多尔衮病殁塞外时,阿济格曾想取而代之;结果为当时的亲贵大臣所制服。幽禁时曾经纵火,罪上加罪,与他的儿子荣亲一起“赐死”,子孙废为庶人,至康熙年间始再收入玉牒。彰宝有个堂兄叫普照,颇得圣祖重用,封为辅国公,但因他是年羹尧的叔岳,素有往来,以致受了牵连而革爵;彰宝本恃普照的提携接济,当惯了“旗下大爷”,一旦失去靠山,境况极窘,所以牢骚也多了。 “咱们回头别谈那些事。”曹震特地叮嘱,“咱们曹家正在转运,跟这些背时的人打交道,要格外当心,别碰那些犯忌讳的事。” “那,”曹雪芹说:“咱们就不能把这个八字是谁的告诉他?” “当然。” 正在谈着,只听有人大声咳嗽,渐渐接近;曹震知道是彰宝来了,掀开窗帘往外看。这一看差点笑出来。 原来这彰宝生的一张赤红脸,鬓眉皆白,却乱糟糟的连在一起。身上穿的还是当差的行装,破破烂烂的不成样,但拴在腰带上的小零碎,真还不少;叮叮当当的晃荡不定。那幅形容及装束,有种说不出惹人发笑的味道。 这时曹雪芹已迎了出去,口中刚喊得一声:“彰大哥!”彰宝已急步上前将他一把抱住。 “听说你们老太太打热河回来了。兄弟,你带我到上方,给老太太庆安去。” “不敢当,不敢当。”曹雪芹说:“倒是有个人我替你引见。” 说着回头望去,曹震正站在台阶上含笑等待,此时便急走两步,自己报名:“曹震。” “喔,震二哥!”彰宝听曹雪芹谈过曹震的境况,当下执手问讯,“震二嫂好”、“小少爷好”,就像多年旧交那般亲热。 这是地道旗人的习俗,曹家在江南多年,不甚在意这些繁文缛节;而且曹震也不了解他的家庭状况,无法回报以同样的殷勤,因而不免有些发窘。 好在酒肴已备,曹雪芹一声:“喝酒去吧!”拉着彰宝就走。饭是开在曹雪芹书房对面的厢房里;恰好秋月供了一瓶晚香玉,花气袭人,未饮欲醉,彰宝啧啧称赞:“兄弟,你这儿真雅致,跟我那儿一比,舍下简直成了猪圈了。” “好说,好说。”曹雪芹问道:“彰大哥,你是喝惯了烧刀子的,今儿我备的花雕,行吗?” “怎么不行?我是喝不起花雕,才拿烧刀子抵瘾的。”接着,他向曹震说道:“震二哥,你不嫌我说话寒蠢吧?” “那里,那里!自己人原要说真话才好。” “着!自己人说真话。我可不敢闹虚套了。”说完,彰宝将桐生刚斟上的酒,立着就干了一杯。 看他喝酒如此,曹震也就不必客气了;坐定下来,不必多话,举一举杯,连着敬了他两杯。 三杯酒下肚,彰宝的“话匣子”打开了,天南地北,无所不谈;有些是在曹震听来是新闻,譬如平则门又叫“平贼门”,据说李闯当年逃出京城时,经过一条小胡同,当方土地“显灵”,拦住去路,李闯被砍一刀,落荒而逃,出平则门往西逃走,所以平则门便成了“平贼门”。 平则门便是阜成门,正就是镶红旗的领地。曹震对这一带很熟,却从未听过这样一个故事,便向曹雪芹看了一眼,意思是彰宝信口开河,其言不足为信。 不过,很快的曹雪芹便能为彰宝辩释误解;因为要谈一尘子,渐渐提到仓神庙,彰宝便讲了一段故事,说祭仓神时,有人扮饰仓神,左右胁下能各挟五斗米上殿。这样的气力可不大容易,曹震又在心生诽薄时,曹雪芹开口了。 “确有其事,”他说:“那年我在通州亲眼见过。” 曹雪芹不喜说假话,为曹震所深知;所以他证明彰宝并未撒谎,也为曹震所接受,对着初交的朋友的观感不同了。 “有个一尘子,”曹震问道:“彰大哥听说过这个人没有?” “听说过,可惜没有会过。” “他——,”曹震终于还是说了出来,“听说他在通州设砚。” “那可得打听打听,如果真的在通州,我得会一会他。” “原来彰大哥也通子平之学?”曹震故意装出讶异的神色。 “岂但通?”曹雪芹很快的接口:“而且是精通。” “我可不敢说。醉雷公胡劈而已。” “不必客气。”曹震一变而为兴致盎然的态度,“有个八字,想跟彰大哥请教。” “别说甚么请教;不谈吧!”彰宝指着曹雪芹说:“他知道我,谈命有时候会有不中听的话。” “这怕甚么?君子问祸不问福。再说又不是我的八字。” “你如果愿意听实话,我就谈谈。不过也不一定准。” “一定准,一定准。是戊子。”曹震报了平郡王福彭的八字。 “这是个靠祖上余荫,早发的八字;就嫌土重了。” 彰宝的说法,与曹雪芹得自命书上的了解差不多,接下来,曹震便提出他的疑问,“彰大哥,”他说:“今年流年怎么样?” “今年丙辰。这个八字原不怕火,丙辛合化为水,更妙。” “原来这个八字不怕火。”曹震急急问说,“不是火克金吗?” “不然。生于六月为午;午中藏土,火生土就是泄于土,隔土不能克金。”彰宝又凝神想了一会说:“这个八字要有火才好。为甚么呢?金不用火炼,不能成器;辛金虽然柔弱,但有四个土在生金,源源不绝,正要火来炼,生铁才会变成精钢,这也是沙里淘金的意思。” 这把福彭在丙午年何以得能袭爵的原因解释清楚了。曹震不由得举杯相敬,“彰大哥,干一杯!”他说:“你要是挂牌,保管生意兴隆。” “你听见没有?”彰宝看着曹雪芹说:“真到没有辙了,我还能‘卖命’。”说完哈哈大笑,连干了两杯酒,豪迈之气,都摆在表面上了。 “彰大哥,你的酒,留着量到晚上再喝,这会儿别喝了!” “喔!”彰宝抬眼望着,意思是要问缘故。 “想烦你把这个八字的流年,细批一批。批完了,咱们好好儿喝一场。”曹震又说:“我那儿有一坛十五年陈的花雕,一坛十斤,够你喝的。” “震二哥,你是说十五年陈,十斤的坛子?”彰宝很注意的问。 “不错,你大概知道它的来历?” “怎么不知道?当年就很难得,如今更名贵了。那酒,说实在了是二十年陈——” 彰宝为曹雪芹将这种酒的来历,花雕销“京庄”不是五十斤的大坛,便是五金装的小坛;圣祖登基六十年,浙江巡抚进贡绍酒,特装十斤的坛子为容器,入坛之前已藏陈了五年,所以总算应该是二十年。 这样的好酒,彰宝自然愿意留着量到晚上来喝,当下止饮吃饭,彰宝不但豪饮,而且健谈,唏哩呼噜,顷刻之间吃了两大碗大卤面,还找补了半笼蒸饺。 “这会儿可真饱了。”彰宝摸着腹部,解下腰带上拴着的旱烟袋;一眼望见秋月,招招手说:“那位姑娘,给我来碗酽酽儿的普洱茶。” 原就熬得有普洱茶,秋月答应着,回进去用青花大茶盅倒满了,放在托盘上,叫新用不久的小丫头金燕说:“你把茶端去给彰大爷。” “那彰大爷不但脏,样儿还怕人。” “别胡说。” “那彰大爷这该叫‘脏大爷’。”金燕掩着嘴笑。 “你怎么了?”秋月瞪着她呵斥,“讨打不是。” 金燕却毫不畏惧,“茶也不能只一碗啊?震二爷呢?芹二爷呢?”他嘟着嘴说:“回头又让我多跑一趟。” 秋月又好气、又好笑,但还没有办法驳她;心里在想,这金燕是“昏大胆子”,到的客座,说不定胡言乱语,失礼让客人笑话,不如自己去招呼吧。 于是她把普洱茶料理好了,让金燕捧着托盘,一起到了前面,说一句:“彰大爷,请用茶!”将茶盅用白布手巾裹着,放在彰宝面前,还补了一句:“挺烫的,彰大爷请留神。” 接着是端给曹震兄弟。那彰宝视线一直跟她转,直至背影消失,才向曹震问道:“这位姑娘是——?” “是我们祖老太太贴身的人,一直没有嫁。如今像我们家的老小姐了。” “不会以丫角终老。”彰宝很有信心地说:“相生的好,将来是贵妇;而且红鸾星快发动了。” “这是个好消息。”曹雪芹向曹震笑道:“大概锦儿姊最爱听了。” 曹震却不甚关切秋月的终身,在意的是福彭的休咎。闲谈了一会,起身说道:“我回去一趟,回头再来;顺便带酒。” 这是暗示曹雪芹,应该让彰宝办正事了。但彰宝却有午睡的习惯,等他靠在软椅上,一觉睡醒,日已偏西,不过酒倒是醒了,抖擞精神,铺纸振笔,将平郡王福彭的“四柱”写了下来,排大运、看流年,等曹震携酒来时,已经批好了。 曹震很仔细的看完,有些是他懂得、有些是他不懂得,当然也还有似懂非懂之处。能懂得道理都很浅显,譬如“逢丙必利”,因为丙辛合化为水,而这个八字是“乐水之盈”。说“己未”、“戊辰”两年,大为不利,是因为这两年的干支都是土;“土重金埋”的话,曹震也听得多了,但何以己未还不太要紧,而戊辰却有绝大凶险?同样的,为甚么丙午年——也就是福彭袭爵的那一年格外吉利? “流年要合大运一起来看。这个八字两岁起运,是二岁起大运丁巳;丁火在辛命的人是个‘杀’,不过辛金座下是个‘印’,足以化杀,可以平平而过。但到了丙午年,顿时改观,奇妙无比。” 照彰宝的说法,“日主”辛未、“大运”丁巳、“流年”丙午这三个干支合在一起的变化来看,丙辛合化为水,足以敌丁火之“杀”。丙午之午在辛命原是个“杀”,但与未合则为“印”所化,而且印亦变为“正印”,与紧贴巳这个“正官”,成为“官印相生”,主有加官晋爵之喜。 谈到己未年的吉凶,彰宝的说法更妙了,“这年‘日主’三十二岁,一过四月,交运脱运,大运是乙卯,一步好运——” “彰大哥,”曹震不大礼貌的打断了话,“请你给我说说,何以是好运。来、来,先喝一盅,润润嗓子。” 这恰是投其所好,彰宝便不觉得话被截断而有挫折之感,陶然引杯,拿了一把松仁往口中一吞,一面咀嚼,一面又往下说。 “乙卯是上下皆木;木能疏土,所以土重的人,最好行木运。木在金命是‘财’,辛未之未跟乙卯之卯,会成半木局,财气更旺,这十年的运挺好,是不是?” “是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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