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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六


  “那么你说呢?”

  “我想请我二婶跟太福晋去回。”曹震说道:“明年是太福晋五十大寿,王爷也是三十整寿。国恩家庆,能为太福晋添个孩子,那是多美的事?”

  所谓“二婶”既指马夫人。平郡王考虑下来,认为有妻子向婆婆柬言,比托马夫人去说,得体的多。于是他说:“你不必管了。明儿还是这时候来听信儿好了。”

  曹震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,第二天下午到了时间,直奔平郡王府,发觉气氛有异,仿佛马上有场灾祸要爆似的。曹震不敢造次,找到一个常受他好处的护卫去打听,发生了什么事。

  “还不是老王爷,又想弄个人,太福晋不知说了句什么,老王爷暴跳如雷;王爷得信赶了去,老王爷又一顿大骂。”

  “骂什么?”

  “骂王爷不孝,说王爷如今当权,跟皇上说一说,把那道一部不准出府门的禁令取消了,有何不可?这几年成天在府里,都把他闷得要发疯了。”那护卫停了一下,接着又说:“老王爷的火可真大了;说要具承宗人府,告王爷的忤逆,革了王爷的爵位,让六爷承袭。”

  “真有那话吗?”曹震说道:“我看也不过是一时气头上的话。”

  “震二爷,你可别那么说!”张护卫放低了声音,“老王爷可真是把王爷恨透了。”

  曹震大吃一惊,急急问道:“那是为什么?”

  “还不是为了不能自由。上门来见老王爷的,也都挡了驾了。如果老王爷能够出门,或者门上放宽一步,老王爷就挺舒服了。”

  “现在也没有什么不舒服啊!”曹震说道:“每天清客陪着,爱怎么玩,怎么玩;还要怎么样?”

  “震二爷,你真是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全部在自己手里,怎么会痛快?”

  “这跟老王爷能不能出门,能不能随便接见客人,扯不上什么关系。”

  “怎么没有关系。”张护卫答说:“如果老王爷能出门,能随便见人;自有人会巴结他,要什么,有什么!”

  曹震恍然大悟—雍正十一年春天,老平郡王纳尔苏向卸任江宁制造隋赫德变相勒索了三千八百两银子,案子闹得很大,幸亏福彭有决断,一面退还了银子,一面派人警告隋赫德,倘或“再要项府内送什么东西去时,小王爷断不轻完。”但也指望大事化小;还不能小事化无。

  曹震记得,此案由庄亲王及军机处联名的复奏是,隋赫德在制造任内,种种负恩,仅与一革职处分,以邀宽曲,理宜在家安静,以待余年,而仍不安分,居然胆敢钻营原平郡王纳尔苏,其中不无情弊。至于纳尔苏,已经革退王爵,不准出门,又令其子福靖,私与隋赫德往来行走,借取银物,殊干法纪。相应请旨,严审拟罪。

  这个信息一传出来,平郡王府上上下下,人心惶惶;那知鄂尔泰传旨,不提纳尔苏,只将隋赫德发往北路军台效力赎罪;倘不尽心,即行请旨,与军前正法。所谓“北路军台”正就是定边大将军福彭驰驿递军报的台站;隋赫德不派别处,派到北路,明明就是饶了他一条命。回忆到此,曹震已完全了解福彭的心意;但不愿说破,只想多知道一些老少两王父子间不和的情形。

  “后来怎么样?”

  “后来!”张护卫说:“四爷、六爷、嫡福晋、庶福晋都赶来替王爷求情;里里外外都跪满了。最后是太福晋几句话,才算把这场风波压了下去。”

  “太福晋怎么说?”

  “太福晋说:不必请皇上开恩,让你自由走动,是我的主意。你一出了门,就有人架弄着你包揽是非;你忘了那会隋赫德的事了吗?你尽管到宗人府去告老大忤逆,让老大自己具奏,把爵位让给老六好了。那时候,别说你想出门,你想出京都没有人拦你。”

  “好痛快!”曹震脱口说了这一句,又说:“以后呢?““以后,”张护卫是那种想起来就好笑的神情,“老王爷憋了半天,猛孤丁的一跺脚:‘咳,蛮妻逆子,无法可治!’接着,你猜怎么着?啪,啪,自己打了自己两个嘴巴,走了!”

  曹震却不觉得好笑;老王与太福晋夫妇之间的冲突,演变成连理都不能讲的地步,这决不是一件好事。但转念到此:既有“蛮妻逆子”的话,见得太福晋是向着长子的;而且太福晋的理路非常清楚,喜欢“老六”福靖是一回事,不愿福靖袭爵,又是一回事。

  接下来便想平郡王福彭的处境。曹震私下捉摸,平郡王此时的心境绝不会好;也决不会有闲豫的心思来考虑纳妾,即令内心并未放弃,里面也一定是这样答复:过一阵子再说。那时候是听他的好,还是不听?

  “震二爷,”张护卫是很照应的神情,“除非你又非跟王爷请示,马上就得有结果不可的头等急事,不然,我劝你老明儿再来吧!”

  曹震在心里念了几句戏词:“正合孤意!”接着从靴页子里掏出两张饭庄子的“席票”,卷一卷塞在张护卫的手里说:“有人送了我两张桌,我没有工夫请客,转送了你吧。”

  五两银子一桌的席,持票到出票的饭庄子退钱,至多打个八折;送这两张席票,等于送了八两银子,张护卫自是满口称谢。

  “震二爷,”张护卫请个安问说:“你老有事,尽管交待。”

  “我托你件事,也不急。得便,没有人的时候,你跟王爷回一声,就说交待我到热河去办的事,我已经在办了。”

  【第二部 第二十三章】

  从马夫人带着秋月动身到热河去以后,曹雪芹的日子过得更潇洒了,本来还有晨昏定省这件守礼的事,绝不可废,所以不管是文酒之会,或者是飞觞羽觞,都紧记着怎么晚都得回家这一诫,如今是一无牵挂,无拘无束了。那知秋月已预见到此,悄悄的嘱咐了锦儿,务必暗地里管着曹雪芹;因而两天未见他的面,第三天特地去看他,等到三更天,未见人影,惦念着孩子,不能不走,却不甘心,也不放心。曹雪芹却做梦也不曾想到,一大清早便有人来“查号”,一到家直奔卧室;先经书房,一掀门帘,就看到锦儿正敞开一片雪白的胸脯,在为孩子哺乳。不论大家小户,妇人乳子,可以不避未婚的小叔,不过那是指未成年的小叔而言;锦儿与曹雪芹的情形不同,彼此猝不及防,无不受窘,一个急忙转身,一个赶紧缩脚,两人就隔着帘子说话。

  “你怎么一大早就来了?”

  “你怎么‘夜不归营’?”

  听得这话,曹雪芹意会到锦儿不是自己有什么急事来找他,而是特意来查问他的行止的。这当然不会是她多事,而是受人之托——这个人是母亲呢?还是秋月?他正这样想着,锦儿在里头呼喊她带来的人,一个丫头、一个仆妇,闻声而来,将她的孩子抱了出去,然后才看到锦儿掀起门帘,衣襟上的纽子当然都扣好了。

  “你昨晚上到哪儿去了?”

  “在胡同里串门子。”曹雪芹老实答说。

  锦儿虽知道他所说的“胡同”是指靠近琉璃厂的石头胡同、寒葭潭、陕西巷那一带,却不大懂那些“班子”里的规矩,便又问道:“你串门子串了一夜?”

  “这不是你们所说的串门子,这儿坐一坐,那儿聊一聊,挑定了地方就不走了。”曹雪芹不等她再盘问,自己又说:“喝酒,唱曲子,我们昨晚上还做灯谜、博彩。我得了个大彩,你看看,你要喜欢,你留着玩。”说着,曹雪芹将手中的盒子放在桌上,打开来看,里面是一个泥塑的“兔儿爷”,塑的极其精致。

  “我可不要!‘赤眉白眼儿’的。”锦儿又问:“你们就这么玩了一夜?”

  “可不是?”曹雪芹答说:“要不然,我怎么回来了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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