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三春争及初春景 | 上页 下页
一〇七


  这意思是说,如果住在班子里,这时候还在梦中,不会回家;再看他的脸上,是一夜未睡的神态,便信了他的话。话虽如此,锦儿为了要警惕曹雪芹,依旧板着脸,作出满怀不悦的神情;见此光景,曹雪芹也有些手足无措之感,心中寻思,这个僵局必得想法子打破才好。于是,他想了一下笑道:“你知道我这个彩是怎么得的?”

  “你不说,谁猜得出来?”锦儿仍旧是迎头把她的钉子碰回去的语气。

  于是曹雪芹右足退后一步,做个戏中打躬的身段,口中念道:“‘都是小生的不是!’”

  “谁要你赔礼?”

  “不是赔礼,是那个灯谜的谜面,打四书一句。你知道谜底是什么?”

  “我有没有念过四书五经。”

  “是‘平旦之气’。”

  锦儿不解所谓,细想一想方始会意,不由得笑了出来,“谁跟你唱戏。”她说:“你也真该好好儿上进了。二十二岁的人,老太爷在你这个岁数,已经担当大事了。”

  曹雪芹正要坐下,听的“老太爷”三子复又站住,等锦儿说完,才一面坐下来,一面答说:“那也得有机会,不能一概而论的。”

  一人生在世,身份有高有低,机会多是有的。你不愁吃、不愁穿,别说在南京的时节,就回旗以后,太太跟秋月都是全副精神都在你身上,那不是你读书上进的机会?你倒说,你怎么上进了?““读书,我是读了,没有错过机会。上进,你说得上进必是指赶考,那可是没法子的事,我有病。”

  “病,什么病?”

  “一读八股文章,脑袋就会疼得病。”

  “那时你不求长进的话,我不要听。”

  刚刚解冻的局面,又变得冰冷了。曹雪芹无词以对,只是将头低着。

  “其实,咱这种人家,做官本来也不必考中举中进士;不过做官总也有一套做官的规矩跟本事,你呢?一点都不肯留心。”锦儿又说:“从没有听你谈过做官。”

  “震二爷不是挺会做官吗?”曹雪芹说:“将来少不得有一副一品夫人的诰封送你。”

  “我没有那个命。他是他,你是你,我关心的是你。”

  一听这话,曹雪芹不觉吃惊,抬眼看时,锦儿眼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,曹雪芹心一荡,赶紧自我克制,只想着那是做姐姐的一种慈爱的流露。

  “从二奶奶在的时候算起,我、绣春、秋月不知道花了多少心在你身上。还有——”

  “你别说了。”曹雪芹心乱如麻,而且有些气喘;拿起锦儿的茶喝了一大口,才觉得舒服了些。

  “我再问你,你外头有人没有?”

  “有人?”曹雪芹不免奇怪,“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?”

  “我听秋月说,你最近花钱花得很厉害!如果不是外头有人,钱花到哪儿去了?”

  “那可是天大的冤枉。”曹雪芹是叫屈的神情,“跟朋友逢场作戏,虽不避充阔少,总不能太寒酸。此外,还有两个穷朋友,一个死了爷,一个家里遭了回禄,我总不能坐视不问吧?”

  “你是真话?”

  “要不要我起誓。”

  “也用不着赌誓罚咒。”锦儿又说:“我想你总也不忍骗我跟秋月。”

  一句话勾起曹雪芹不仅低徊的思忆,而终于归结于一声谓叹,“不是我生错了地方,”他说:“就是你们都生错了地方。”

  “又说怪话了。”锦儿接口说道:“你的意思莫非是:不是冤家不聚头?”

  “不!我说错了,”曹雪芹管自己又说:“不是我生得晚了几年,就是你们生的早了几年。不然,我就不必叫你锦儿姐了。”

  那么叫什么呢?锦儿怔怔的思索了一回,突然醒悟;顿时一颗心“嘭嘭”乱跳,脸红气粗,只有用责备来掩饰他内心的惊慌混乱,“胡说八道!”她斥责着,“你起这种心思,天都不容。”

  曹雪芹心中一样也是惶恐迷惑,不知道自己何以会说这话?要想辩白,却又不知从何说起?只涨红了脸,浮现出无数的惶恐。见此光景,使得锦儿自责,话说得太过分了;而且觉得自己的想法根本就不对,他有这种感觉,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,装糊涂不去考教,并不能让他的想法改变。这一转念间,锦儿便索性敞开来想,而且设身处地去想。想来想去,则怎么样也不能发生他是错了这么一个感觉。

  既然他不错,就该帮他;锦儿心头,倏的闪过一个意念,就像一阵风似的,掀开了帷幕一角,隐隐约约地看到许多新奇的事物,但是他不知道那是幻觉,还是真的有那许多东西在里面?这就只有曹雪芹能告诉她了。锦儿考虑又考虑,终于又害怕、又兴奋得问出句话来。

  “芹二爷,你到底跟谁好过?”

  “你不是明知故问?”

  一听这话,锦儿越发疑惑,“怎么叫明知故问?”她说:“又不是在南京的时候,天天见面,没有我不知道的事。你就老老实实说是谁好了。”

  “春雨。不是你早就知道的吗?”

  他一提春雨,倒提醒了锦儿,不妨一个一个问过来:“绣春呢?”

  “没有,绝对没有。”曹雪芹有些气急,“莫非你到今天还不相信我?”

  “不是不相信你。”锦儿看他那样认真,措辞便格外谨慎了;考虑了一会说:“今天在这里没有别人,咱们俩说心里的话,说过了算,谁也不用搁在心里,更不用跟别人去说,好不好?”

  “好。你说吧?”

  “你虽没有跟绣春好过,可是想不想呢?”

  曹雪芹不愿说假话,可也不肯明说,“你想呢?”她只这样反问。

  “我知道了。”锦儿又问:“还有呢?”

  曹雪芹沉默不答,显然的,他心里还有人。为了要把他逼出来,锦儿只有老一老脸从自己说起了。“譬如说我,你起过那种抱一抱、楼一楼我的心思没有?”

  语音尚未消失,曹雪芹一是血脉贲张,自己都听得见自己心跳了!眼中望着锦儿丰腴而结实的肌肤;鼻中闻到她那像一团乌云的头发中散发出来的香味,真有一股遏制不住的,想抱一抱她的冲动。但尽管一颗心不断地在动,那双手却似被捆住了伸不出来。

  “说啊!”锦儿犹在催促。

  “你简直要逼出人命了。”曹雪芹带着哭声地说:“叫我怎么说呢?”

  “那也没有什么!”锦儿忽然想到了一句:“发乎情,止乎理。”

  这句话倒真见效,为曹雪芹内心的困境,打开了一条出路;他定一定神说:“太上忘情,下愚不及情,情之所中,正在我辈。”

  “这么说,你是想过吗?”

  “是的,”曹雪芹板着脸回答。

  “这会儿还想不想?”

  一听这话,曹雪芹不免吃惊,定睛看时,他的脸色清纯平静,一点也看不出是在挑逗的神情。曹雪芹倒有些困惑了。

  “你想不想?你想,我就让你抱一抱。”锦儿又说:“别的就不行了,如果不是碍着震二爷,你要什么,我给什么。”

  “好了!”曹雪芹快刀斩乱麻似的截断了她的话,“就说到这儿为止。”

  “好!说我就说到这儿为止。”锦儿紧接着说:“秋月呢,这没有什么顾忌,你敞开来说吧!”

  这仿佛以为他早就跟秋月好过了,使得曹雪芹又受了冤枉的感觉;同时也觉得唐突了秋月,因而很不高兴得答说:“你今儿是怎么回事?”

  “我是跟你谈正经。”锦儿果然是很认真的神态,“你如果喜欢秋月,何以就让秋月跟你做一辈子的伴。那一来老太太都会安心。”

  曹雪芹做梦也没有想到,她会有这么一个主意。定睛细看,不象是在开玩笑,但仍旧问了句:“你是怎么想来的?”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