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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三


  那护卫谈谈的一笑,大有“姑妄听之,姑妄听之”的味道。高其倬明明是奉旨,却拿不出证据来,心里窝窝囊囊得很不是滋味。正在着进退维谷、大感困惑的当口,曹震赶到了;它是来接高其倬的,不到高其倬还在门房里,问知经过,再看一看那护卫的脸色,心中有数了。

  “高大人,王府的规矩不可不尊。”他故意提高了声音说:“你老先请。”说这使个眼色,拉一拉高其倬的袖子,一起退了出来;走到车后,避人商议。

  “大人略等一等,我去投贴。”

  他从跟班手里接过拜匣,到自己车上鼓捣了一会,复又回到高其倬那里,领着二次登门。

  “卸任江苏巡抚高大人,奉旨来见王爷。”曹震将拜匣递了过去,“有手本在此。”

  “光有手本不行啊!”原来的那护卫说。

  “是!除了手本,还有别的。尊驾打开拜匣就知道了。”

  其实,不打开拜匣也知道了。这拜匣是哪护卫第二次经手;前后分量不同,估量内中有个二十两银子的门包。于是将匣盖掀开寸许,一瞥之间,证实了估计。

  “尊驾贵姓?”曹震问说。

  “复姓欧阳。”

  “欧阳兄,”曹震说道:“你倒想,什么事可以开玩笑吹牛,这奉旨也能假的吗?除非不要脑袋了。高大人今天进宫,为泰陵的事,跟皇上面奏;奉到上谕,即刻来见恒亲王,见过了明天一大早还要赶到陵上去哪。你就劳驾一趟,跟王爷回一声吧。”

  那侍卫点点头先问:“尊驾贵姓?是在内务府当差吧?““是的,敝姓曹行二。”

  “曹二爷,话不说不明,你这么说开了,事情不就办成了。愣说要见王爷,又问为什么不见;我可就懒得跟他多说了。好吧,你先请高大人进来坐一坐,我马上去回。”

  由于二十两银子的力量,高其倬很快的就见到了恒亲王弘治。品官见亲王需下跪,而且清朝的亲王,跟唐朝的宰相一样,所谓“礼绝百僚”,受礼而不需答礼。但行过此礼仪后,恒亲王却很客气,亲自起身让座;他自己是坐在炕上,让高其倬坐在客位之首的一张紫檀大理石“太师椅”上,微微俯身向前,倾听客语,是一种很尊重的姿态。

  “皇上交待,要我来面见王爷;泰陵的工程,由王爷一手主持,我是备顾问的。王爷有所垂询,尽请明示。”

  三十岁的恒亲王,音吐沉着,一脸的老成持重,“自从怡贤亲王,恳辞先帝所赐墓地以后,外面风风雨雨,很有些闲话。”他慢吞吞的说:“皇上派我主持陵工,第一件要清清楚楚、明明白白弄清楚的事,就是到底泰陵是不是万年吉壤;定的穴妥当不妥当?还邀请高大人指教。”

  “王爷言重了。”高其倬答说:“就京西来说,只有泰宁山市万年吉壤;定的穴,也很妥当。今天我进宫,是跟皇上回奏,怡贤亲王为何坚辞那块中吉之地的原因;皇上已经放心了。”

  接着,高其倬将其地虽吉,一时却不能用;那《疑龙经》上“地吉葬凶祸先发”,名曰“弃尸”福不来的道理,细细讲解;恒亲王很用心得听着,还不时提出疑问。到得听完,已无异议;神态中对他的解释,深表满意。

  “定穴的奥妙在那里,我不懂;‘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,是知也。’这个知,就寄托在高大人身上了。你怎么说,我怎么听;我的责任,就是看着大家,能照你的话做,一点都不能变动。譬如,”恒亲王想了一下说:“这么说吧,你挑的是辰初一刻三分,梓宫下金井,我就盯住这辰初一刻三分,早一分、迟一分都不行。至于这个时刻挑得好不好,那就是你的事,不是我的事了。”

  高其倬听得这话,颇生警惕,恒亲王办事,持着守住自己分际,辨明本身责任的宗旨,与他共事,也要像他那样认真才好。

  “至于陵工的用人用钱,我概不过问。”恒亲王突然问道:“皇上派了你没有?”

  这是指办陵工而言;高其倬答说:“除了王爷以外,派的是内大臣海公总办。”

  “喔,是海望。好。”恒亲王又问:“高大人你呢?皇上怎么交待?”

  “皇上交待,让我来见王爷,备顾问。”

  恒亲王点点头,沉吟了一会说:“咱们遵旨办事,你未派陵工,只给我当顾问;那就是只有你我两个人打交道。要用什么人、要花多少钱,我都让海望去管;不过用人很有关系,你如果觉得谁改用,谁不该用,你告诉我,我来交待海望。假使说,该用这个人,海望不用,出了事,我参他;照你的意思,用了这个人,如果出了事,我就不能参他了。”

  不参海望,自然是参保举的人;高其倬心里在想,曹震当然要保荐,但他会不会出示?会出什么事,确需预先顾虑。这一层,高其倬很快的就想通了。他久任督抚,京里的规矩,不甚熟悉,以致才有辞谢御前侍卫相送,无法证明他是奉旨来见恒亲王的窘境发生,至于官官相护,联络一起的情形,无处不然。他看得多了,胸中自有丘壑。他心里在想,以曹震的精明强干,自然识的轻重;恒亲王所重视的是陵工要一点一画照规矩办,至于该用多少工款,他不过问。曹震如果出事,也无非是浮报工款;而这又必是与海望说好了才能下手的,根本不会出事。于是,要考虑的,此刻就保荐;还是看一看再说,这也容易决定,不必亟亟,谋定后动为宜。

  及至告辞出府,与曹震各坐一辆车回行馆时,他的想法更透彻了;保荐曹震根本不必托恒亲王,直接向海望提出,反可避去“拿大帽子压下去”的嫌疑。如果海望不识趣,那是再请恒亲王“交条子”,海望就无话可说了。事情很巧,回到行馆,刚刚换了便衣坐定,待与曹震细谈会见恒亲王的经过时,忽然门上报:“户部海大人来拜。”

  海望由内大臣兼户部尚书,虽是后辈,但以目前的官位而论,较高其倬为高;有时天子近臣,自然应该具衣冠肃衣冠;那支海望已经等不得了,“章之、章之!”他一路喊着高其倬的别号,径自闯了进来。

  “海公、海公,”高其倬在屋子里高声答说:“容我换公服迎接。”

  “换什么公服,我也是便衣。”说着,海望已经踏了进来,一看打帘子的是曹震,便又说道:“通声也在,好极了。”曹震不知道他所说的“好极了”,是何意思,只很客气的代尽主人之礼;等海望与高其倬相互招呼坐定,才悄悄退了出去,却未走远,只在廊下静听。

  “见了恒王了?”海望问说。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章之,我这趟差事,你看在老朋友的分上,得要多帮我一点忙,不然,我怕顶不下来。”

  “言重,言重!”高其倬说:“不过,海公,我又一层难处,要请你体谅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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