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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〇


  说到这样的话,在世家大族是件极严重的事;除非当时就能提出很有利的理由与证据,推翻对方口中的“遗命”,否则便是承认,承认就得遵从,就算是明知是“挟天子已令诸侯”,亦只有唯唯称是。而况,曹雪芹一向心服秋月,看他是有些发怒的神态,自然而然的想到了祖母在日,难得一发,而一发必是全家肃然悚然的情形,仿佛秋月此刻,便是祖母当年,不由得就把头低了下去,双手垂在双腿之中,是那种束身戴罪的样子。

  秋月却有些不安了,因为曹雪芹对马夫人以从未有过这种尊敬的姿态。同时也想到,以自己的身份,对曹雪芹这样说话,是不是太过分了些?就算真有这样的遗命,亦应该请马夫人来宣布;越过这一层而以“顾命”自居,在马夫人会不会觉得她是“谮越”?因此,她又把话拉回来:“当然!老太太不在了,太太是一家之主;凡是我亦须秉命而行。”她略停了一下又说:“不但你这件事我做不得住,就是震二爷的事,我也要请示了太太,等太太点了头,我才能到锦儿奶奶哪里去疏通。”

  听了她的话,曹雪芹却未存幻想,以为自己可以直接去想母亲乞求,又有挽回的希望。秋月的决定,母亲是一定支持的;而况还有祖母的“遗命”在。看样子,还是得向秋月磨一磨。打定了主意,便只诉自己的苦衷:“这件事都是震二哥一个人弄出来的,我是受了他的摆布。如今,他装得没事人儿似得,害我落个薄幸的名声,叫人家恨我一辈子,你想,我良心上过得去吗?”

  “没有那么了不得!你也不算薄幸,她也不会恨你一辈子。”

  “你怎么会知道她不会恨我一辈子?你没有见过她,见过她,就知道她的性情了。“看来杏香的性情是刚强偏执一路,秋月越发像铁了心似得,毫不为动;冷冷得说:“你别自作多情了。人家倒是很洒脱,提得起、放得下;根本就不是非当芹二姨娘不可。”

  “咦!这话从何而来?”曹雪芹忍不住怒气勃发,“必是魏升,还是桐生造谣,我得好好儿问他们。”

  “他们那里敢造谣,我也不会听他们的话。”

  “那么,你的话是从哪里来的,?”

  “杏香自己在热河跟震二爷表过心迹的。

  曹雪芹大为惊异也似乎有些不能相信,急急问道:“她跟震二爷怎么说?““她说,她并不想赖上谁,不过——”

  “不过怎么样?”

  “不过她觉得人心变得太快了一点儿。”秋月紧接着说:“这话可不是指你,是冲着震二爷说的,一会儿让她到热河,一会儿让她回通州;成也萧何,败也萧何,她只怨震二爷,没有怨你。”

  “不!不!”曹雪芹不断摇头,“我刚才告诉过你了,她一见我就赌气躲开,这不是怨我吗?”

  “那可是没法子的一件事。”秋月挥一挥手,做个截断的手势,“总而言之,言而总之一句话,你这件事办不到!而且也不是什么麻烦得不可开交的事。境由心生,作茧自缚;好不容易人家帮你斩断了这一缕似续还离、没有着落的情思,你又何苦非沾染不可?如果你连这点小事都摆脱不开,倒试问,你将来还能办什么大事?”

  这是师长才有的教训,秋月说到这样的话,也是万不得已。而在曹雪芹则是绝望之外,还有惭愧与警惕;与杏香重圆好梦的心算是死了,想到的只是如何弥补歉疚。于是他定定神说:“好吧,咱们谈谈不带感情的话,只按一般情理来说,应该怎么样安抚他?”

  “这倒是一句正经话。”秋月点点头,“在这上头,我不能不替你尽点心。不过,这会儿我没法子告诉你,等我好好想一想。”

  “还有,震二哥的事,怎么说?”

  “你是说你那‘翠宝姐’的事?”秋月笑道:“‘皇上不急太监急’”,停了一下她又说:“这要看震二爷的差事到底成不成?万一不成,得另外有个说法,反正这件事我答应了,一定有担当。”

  于是,这天晚上,秋月跟妈夫人一直谈到深夜,马夫人知道她假托遗命的苦心,不但没有怪她,而且还很夸奖了一番。但谈到如何尉抚杏香,却以对她的情形,几乎一无所知,无从筹划,必须先问了曹震,再做道理。至于翠宝的事,马夫人也同意秋月的看法,等曹震的差事定局了再摆明了办,方是名正言顺的正办。

  “真正要紧的是,芹二爷的亲事。”秋月问道:“太太打算什么时候动身?得赶紧定下来,通知乌家;怠慢了人家可不大合适。”

  “如今怎么定?总得把那两件事办妥了,我才能动身。”

  “太太说的是。”秋月从容答说:“不过大概的日子,是可以算得出来的。听说震二爷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;差事成不成,似乎也应该有确实信息了。”

  “嗯,”马夫人点点头:“你明天去看看锦儿,看她怎么说?”

  “是!”秋月答应着又说:“依我看,这两件事,一个月之内,一定可以办妥;那时候天气也暖和了,太太不如就订了三月下半月动身,让芹二爷先写信给四老爷,转告乌家,大家都好放心。”

  马夫人想了想说:“好!就这么办。”

  【第二部 第十五章】

  如曹震所设计的,高其倬告病解任;将江苏巡抚印信交了给藩司护守,静等由漕运总督调任的顾琮来接收以后,紧接在奏报启程回京日期的折子之后,悄悄得到了京里。他的行程,来保是知道的;为了照顾曹震,特为派他接待高其倬,这既是他“忙得不可开交”的缘故,——高其倬到京,公司两方面都是曹震为他安排奔走。宫门请安以后,谒陵刚刚回銮的皇帝,搁下了好些亟待裁决的大事,在养心殿召见高其倬,垂询了整整一个时辰之久。

  “皇上问我,原来打算给怡亲王的那块地,到底是中吉、还是上吉,如果不会看错,真是中吉之地,以怡亲王的身份应该居之不疑,何以坚辞不受?这话,来大人在苏州就问过我;我跟他说:我不知道怡亲王是何用意。这回进京,一路上我都在捉摸这件事;想来想去,或许是这么一个缘故,怡亲王怕葬在那块中吉之地上,冲断了龙脉。不过,这不是不能明白回奏之事,何必那样张皇?”高其倬向曹震问道:“老弟,你说是不是呢?”

  “大人的称呼,真是不敢当。”曹震答说:“请大人直呼其名好了。”

  高其着想了一下问;“你别号是那两个字。”

  “贱号通声。政通人和的通,声闻于天的声。”

  “好!我就不客气叫你通声了。通声,你说我刚才的话如何?”

  “大人说的极是。”曹震答说:“怡亲王辞那块中吉之地,必是有什么不便明言的苦衷。”

  “不错,正是这话。”高其倬点点头:“因此,我跟皇上回奏:得到泰宁山细细看了,才能考察出缘故。通声,”高其倬略略放低了声音说:“我拜托你一件事。”

  “大人言重了,尽管请吩咐。”

  “怡亲王有个门客,姓钟;泰陵的穴,是他定的。姓钟的已经去世了,听说他有个儿子,已得父传,不知道此人现在何处?我想找他来谈一谈。”

  “是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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