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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八


  杏香不作声,心里却不免歉疚;原来只当她尽顾自己,专听曹震的指示,现在看来是错怪她了。

  从她脸上的表情,翠宝看出她的意思活动了,于是又说:“你如果体谅我,就该听我一句话。”

  “那一句话?”

  “就是,”翠宝说道:“莫非你就不能在仲四爷那里暂时住一些日子?”

  “好吧!”杏香委委屈曲的回答。

  “这才是我的好妹子。”翠宝言不由衷的,“你暂时忍一忍,反正将来咱们仍旧在一起。”

  接着,翠宝便开始为杏香打算,应该带那些衣物到仲家,因为她知道,仲四奶奶下午就会派人来接了。到了下午,镖局子倒是派了人来了,但要接的不是杏香,而是翠宝。

  “恭喜你!”仲四奶奶笑道:“这一回真的要改口管你叫翠姨了。震二爷临走以前都说了,只等杏香安顿下来,就会来接你进府,那时可别忘了我们。”

  “四奶奶说哪里话!我跟杏香得有今天,全仗你们公母俩,拉了我们一把;以后也还要费四爷、四奶奶的心,哪里敢忘恩负义!”

  “我是说笑话,你别认真。”仲四奶奶问说,“我不敢冒冒失失的去接杏香,现得把你接了来谈一谈。你谈过她的口气没有?”

  “行了!”翠宝低声说道。

  “今儿上午,芹二爷去过了?”仲四奶奶微吃一惊,“他说过了!”她问:“他跟杏香怎么说?”

  “跟杏香没有见面。”翠宝将经过情形,细细的说了一遍。

  仲四奶奶是何等样人,一听就明白了,是翠宝故意不让他们见面。心想,这也是个厉害角色;将来仲四有许多要依仗曹震庇护的买卖,如果她从中乱出主意,确是可虑。想是这样想,辞色之间,自然丝毫不露,只说:“翠姨,你办得很妥当。有件事不知道震二爷跟你说了没有,他打算让杏香坐我的干闺女。”

  “这好啊!”翠宝大为赞成,“说是没有跟我说,大概是临时想起来的。”

  “既然你说好,那就这么办吧!不过,杏香的意思,不知道怎么样?”

  “我想——,”翠宝不甚有把握,“我想她应该乐意的吧!”

  听得这样的语气,仲四奶奶就慎重了,“翠姨,”她说:“你先探探她的口气。”

  翠宝的意思是,最好先把杏香接了来,相处日久,有了感情,自然水到渠成;此刻听仲四奶奶这么说,只好答应一声:“好!我来跟她说。”

  “说定了,咱们挑个日子,请请客。”仲四奶奶又说:“最好能让震二爷也来;或者索性把你们姊妹俩的事,一起办了,又热闹、又省事。”

  这倒是个很妥当的安排,翠宝欣然赞成;很高兴,也很客气的告辞回家。当天晚上跟婉转的将仲四奶奶的一番好意,透露给杏香,问她的意思如何?

  “我虽然命苦,也没有随便去认个娘的道理。”

  一开口就碰了钉子,翠宝知道这件事棘手。这不算太意外,但没有想到杏香的答复是这样直率。当然,应该怎么来劝,她是打了腹稿的,“这不是件坏事。成了母女,情分不同,什么话都可以说,方便得多了。而且,”翠宝说道:“仲四奶奶能干是出了名的,你有了这么一位干娘,还怕什么?”

  “我怕她太能干了!”杏香答说“如果只是暂住,我的事不用她管;一认了干娘,她凡事替我做主,我不是处处受她的拘束?”

  翠宝愣住了,没有想到杏香的心思这么深,这么细;看起来曹震跟她的打算,恐怕要落空了。想一想只有不承认她的看法,“你也想得太多了!”她说:“仲四奶奶也是通情达理的人,不能胡乱替你做主,你说,你是什么事不愿受她的拘束。”

  杏香不肯说。她已经把整个情形通前撤后想过了;对曹雪芹根本就不抱什么希望,答应到镖局暂住,完全是为了解除翠报的困扰。只等她让曹震接了回去,就随时可以离开镖局。杏香觉得此刻唯一掌握在自己手里的,就是这一份自由,无论如何不能放弃。

  “你说啊!”

  “没有什么好说的。”杏香想了一下说道:“像这种事,要彼此处得久了,她有意,我有意才谈得到。冒冒失失的凑合成了,我固然受拘束,她觉得处处要尽到他做干娘的心意,又何尝不是拘束?总而言之,这件事就算能行,也不是现在就能办的。你别说了。”

  崔宝默然无语,思前想后竟找不出一句能驳她的话,只能这样问说:“那么,你叫我怎么回复人家?”

  “你跟仲四奶奶说,她的好意,我很感激;不过,我只是暂住一住,这件事将来再说吧。”

  “我怎么能这么回答人家,那不是不识抬举吗?”

  杏香听她的话有些不大讲理,知道她也词穷了,与她平时的老练沉着,判若两人,这一点是在很值玩味。

  这片刻的沉默,虽感难堪,但同时也让翠宝能够冷静下来,自己也觉得不必操之过急,便既说到“很好的一件事,别弄砸了。你多想一想,明天再说吧。”说着,站起身来回自己卧室,虽然累了一天,神思困倦,但因有事在心,不想上床;于是将牙牌取了出来,拨亮了灯“通五关”,打算着籍此将心事丢开,有了睡意,去寻好梦。

  南屋的杏香,也是独对孤灯,了无睡意;胡思乱想这最后落到曹雪芹身上,心里在想,他此来当然是来看她的,能让翠宝一番话说得他抛弃来意,而且从窗户中望出去,走时是很满意的神色,想来必是翠宝说了能让他安心的话。不然,乘兴而来,扫兴而归,就不应该是那样的态度。那么,翠宝是说了什么事她能安心的话呢?她这样在捉摸着,偶尔发现,翠宝屋子里还亮着灯,心中不免一动,何不再找她去谈谈?但此念一起,随即就为她自己打消了;不为别的,只为自己觉得一直是倔强的,忽然泻了气,倒像投降似得,多没意思!然而,来自北屋的那莹然一灯,始终对她是一个无法抑制的诱惑;想来想去突然想通了,又不是什么不解的冤家,找她去谈谈,只要不谈这件事,又有何妨?于是,她悄悄开了房门,绕回廊到了有灯光的窗下,轻轻叩了两下。

  “谁?”翠宝在问。

  “是我。”

  “啊,你还没有睡?”接着,就见翠宝站起来的影子,从声音中听出来,开卧房门,开堂屋门,将杏香接了进去。

  桌上有一幅散乱的牙牌和酒瓶、酒杯,还有一叠干果;杏香诧异的问:“你怎么想起来一个人喝酒?”

  “不想睡,想弄点酒喝的迷迷糊糊好上床。”翠宝脸已经发红了,“你怎么也不睡呢?”

  “你到仲家去了,我一个人无聊,睡了一下午,这会儿一点都不困。”

  翠宝答不下来,端起酒杯问道:“你喝不喝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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