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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〇


  “长辈可多得很,不过不在一起住;也不大来往。只有四老爷,喔,”曹雪芹突然想起,考虑了一下,觉得说一不防,“四老爷两个姨娘,一个姓邹、一个姓季,那季姨娘,最好少惹她。”

  “怎么呢?”

  “不大明事理。”曹雪芹说:“还有个人,现在就跟我们家姑奶奶一样了,她是我祖母的人,一直不肯出嫁,我娘现在也少不得她。人,可是再好不过。”

  他口中的秋月如此,而杏香却又是一种想法,曹老太太的丫头,如今成了个不嫁的“老小姐”,可又当着家。这不是一件好事。

  “为什么不嫁呢?”

  “这话,说来可就长了。”曹雪芹却又无从谈起之苦,“以后慢慢讲给你听罢。”

  杏香却急于想知道原因,“不是相貌上有什么缺陷吧?”

  “不是,不是!长得很端庄的,而且还会作诗。”

  “我明白了!这是让高不成、低不就给耽误了。”

  “也可以这么说吧。不过,也不光是这么一个缘故。”曹雪芹停了一下又说:“不是我不告诉你,是要打我小的时候谈起,你想,这话很长不是?反正有的是日子,你将来自然会知道。”话说出口,方始发觉,心里不愿做任何承诺,嘴上已经都许下了。因而不免有些后悔,甚至是懊恼,站起身来想走了。

  “你要干什么?”

  “我想回去了。”

  “回去?”杏香诧异,“这会儿?”

  这会丑时已过,寅时未到,连客栈中都尚无动静,回去叫起人来开门,岂非扰人清梦?曹雪芹自己也觉得不合适,便又作了下来。

  “怎么一下子不耐烦了?”杏香依偎在他身边,无限关切的低声问说。

  柔荑在握,相对无言,终于还是拥抱在一起了。

  【第二部 第一章】

  由于不久就能重来,或许就此长相厮守,所以杏香离去时,无丝毫的离愁别绪;曹雪芹高高兴兴的送她上了车,回到自己屋子里,回想与杏香此番意外相逢,到有一种如梦如幻、不甚着实的感觉。

  突然间,桐生探头进来说道:“我打量着芹二爷一个人先逛去了,还好在屋子里,四老爷派人回来,接芹二爷到乌都统衙门,车子在门口等着呢!”

  “喔!”曹雪芹本想问一问何事;转念觉得问也未必知道,反正到了哪里就知道了。于是套上一件马褂,坐车来到都统衙门。

  车子停在西角门,进门越过一排闲房,便是花厅。热河都统衙门叨当年兴修行宫及各处赐园的光,收拾得格外整齐;西花厅是都统接待王公贵人之地,更为精究,院落极大,花木极多,两树蜜黄的腊梅,正开的热闹。五开间的抱厦,东西开门,正面是一排四扇大玻璃窗,窗帘未垂,已可望见主客三人,正围着一张大圆桌在谈话。听差掀开西边门帘,曹雪芹他进去一看,厅中高大轩敞,粉壁如新,格外明亮,转过一架多宝格,迎面看到的是,坐在紫檀圆桌上首的曹頫。

  “四叔!”他招呼的一声,刚要请安,却让曹頫拦住了。

  “先给你乌大叔行礼。”

  原来这乌都统名叫乌思哈,满洲镶红旗人,他跟曹雪芹的父亲曹颙同岁,只是月份小些,在为老平郡王纳尔苏护卫时,就跟曹家走的极近,所以曹頫命曹雪芹以通家子弟的礼节相见。

  “乌大叔!”曹雪芹跪下去磕了一个头。

  “起来,起来!”乌思哈伸手扶了一把,等曹雪芹站起身来,他将身子后仰,偏着脸端详了一会,然后向曹頫说道:“一双眼睛象极了连声。长得比连生结实,连声有他这幅身材,又何至于——唉!”

  感伤念旧,溢于词色。曹雪芹是遗腹子,父亲在他只有想象中的感情,此时不会忽生悲戚。不过他不能不将头低了下去,意似悼念,其实是遮掩他脸上的没有什么表情。

  “你今年多大?”乌思哈又问:“应该是二十一吧?”

  “是!”

  “在那儿当差?”

  “在御书处。”

  “是个闲差事。”曹震代为答说:“还是在家读书的时候多。”

  “对了!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。”乌思哈说:“要读书才有见识。”

  这就顺利成章的谈到曹雪芹的见解,不应讳“圣母老太太”之忌;曹頫亦颇以为然,特为来忠告乌思哈。三个人研究下来,上奏的措词甚难;乌思哈即隶镶红旗,不如写信禀告本旗旗主平郡王福彭,应该如何密奏,或者作其他处置,平郡王自有权衡,以后只要遵旨或遵命行事就是。

  “乌大叔很夸奖你。”曹震说道:“四叔的意思,既然是你出的主意,这封信不如你来写,话才说的透彻。你倒是着拟一个稿子出来看看。”

  “是!”曹雪芹问:“乌大叔有什么意思交待?”

  “没有别的意思,只请你格外要提到,这个责任很重;不但我担不起,似乎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。”乌思哈有加了一句:“不过话要说的婉转。”

  “是,是。我明白。”

  “请这面来吧。”乌思哈向东首喊了一句:“阿元。”

  “来啦。”

  人随声现,书屏后面闪出来一个十七、八岁的大丫头,长条身材,皮肤不白,但高高的鼻子,配上一双睫毛极长的大眼,显得另有一股摄人视线的魔力。

  “曹二少爷要写点东西,你好好伺候着。”

  阿元没有作声,不过那双灵活的眼睛,马上就转了过来,眼光中透露着欢迎的神色,而且立即浮起了亲切的笑容。

  “请吧!”乌思哈摆一摆手。

  等曹雪芹一站起来,曹震也跟着起身,阿元前导,进了画屏隔开的东间,曹震站住,曹雪芹便停住脚步。

  “你知道怎么称呼吗?”曹震问说。

  “称殿下?”

  “太文了。”曹震摇摇头,低声说道:“仍旧称王爷,自称是门下。信要写的亲切,另外要加一句,信有我面递,如果王爷有不明白的地方,问我好了。”

  “知道了。还有别的没有?”

  “没有了。”曹震转身要走,忽又回身说道:“你回头少喝点儿酒!乌大婶跟太太从小就在一起,说不定要看看你。”

  “是了。”

  这是阿元已将书桌铺排好了;手中捧着一杯茶问:“曹二少爷,你的茶在那儿喝?”

  “就搁在书桌上好了。”说着,曹雪芹便在书桌后面做了下来,抬眼看这间书斋,收拾得纤尘不染,书桌靠里堆着一叠书,看浮签上标的是“山海经”、“西京杂记”、“金石录”,不由得大为惊异;乌都统居然在看这些书,实在难得。正这样转着念头,一缕异香,飘到鼻端,转脸看时,阿元正在一具蟹壳青的宣德炉中焚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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