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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


  “这些书,”曹雪芹忍不住问说:“是你们老爷看的吗?”

  “喔,不是。”阿元停了一下又说:“是我们二格格看的。”这就越发令人惊异了,曹雪芹想再问下去,却不知该怎么说,只是望着阿元,有些发愣的模样。

  阿元已看出他很想知道有关二格格的事,边接下去说道:“我们二格格,从小就喜欢文墨;从的可是一位名师,前年点了翰林了。”

  听她的谈吐,便知道她也知书识字;曹雪芹问到:“你大概跟你家二格格是同学?”

  “曹二少爷高抬我了。”阿元笑道:“二格格跟老师念书,我伺候笔砚,略识之无而已。”

  “你太客气了。”

  阿元笑一笑不作声;然后说道:“要白纸,左面头一个抽屉就有。”

  这是提醒他该动笔了,曹雪芹点点头,收拾闲思,凝神想了一会,提笔就铺好在桌上的素色笺纸起稿,一共写了三张。从头细看一边,改正了几个字,可以交卷了。

  “脱稿了?”阿元问说。

  “是的,”曹雪芹站起身来,收拾信稿,飘落了一张,弯下腰去拾时,不到阿元也在替他捡,彼此的视线都专注在下,以至于脑袋撞了一下。

  “啊!”曹雪芹急忙站起身来,歉疚地问:“碰痛了没有?”

  “我还好!”阿元是碰在头顶上,有头发护着,不算太疼;曹雪芹却在额头上撞出来一个包,她伸手说道:“我替你揉一揉。”

  温软的手掌在他额上轻匀的摩着;曹雪芹的痛楚顿减;口中不断地说:“多谢,多谢!行了,行了!”

  阿元放了手,嫣然一笑,“头一回伺候你就出乱子。”她说:“教我们老爷知道了,一定会骂我。”

  “我不说,我不说。”

  果然,乌思哈一见他额上的疤,便问是怎么回事?曹雪芹只说是自己碰得,不疼;随即递上信稿,这件事便掩饰过去了。

  乌思哈一面看信稿,一面点头;看完说道;“写得很切实,费心,费心。”接着将信稿递给曹頫,问一句:“四哥,你看怎么样?”

  “还可以说的婉转一点儿。”曹頫吩咐曹雪芹,“取支笔给我。”

  曹雪芹答应着向东间走去,刚转过画屏,赶紧站住,跟阿元又面对面了。

  “差一点儿又碰上。”阿元看着手中的墨盒说:“这一回要碰上了,一盒子墨泼在你身上,那乱子可不小。”

  曹雪芹笑笑不响,闪开身子,让阿元将笔墨捧了出去,等曹頫动手改稿子时,乌思哈关照:“告诉他们,把饭开出来!”

  “开在哪儿?”阿元建议,“不如在邑爽轩摆席,那儿离小厨房近,菜不会凉。”

  “这话不错,就在邑爽轩吃吧!”

  这是曹頫已将信稿改好;乌思哈略看一看,连称“高明”,转脸向曹雪芹说道:“一客不烦二主,索性再劳世兄驾,誊一誊正。”

  “是!”曹雪芹接了信稿就走。

  “不忙!不忙!”乌思哈急忙说道:“吃了饭再动手。”

  “信不长。”曹震插进来说道:“就迟会儿,写好了也了掉一件事。”

  曹雪芹心知他急于带着信赶路;想到杏香在前站等候,也希望曹震早早动身,当即说道:“我也是这么想,好在不费事。”

  等坐下来一看,才知道有麻烦;原来曹頫改得过于含蓄婉转,语气显得不够力量。怎么办?他心里在想,如果照样誊正,只怕平郡王接到信,会把这件大事看轻了;要马上拿回去提出异议,有决无此规矩,而且也耽误工夫。

  看他肘弯撑桌,手托在额,而脸上又有些发愁的模样,阿元误会了,“怎么啦?”她不安的问:“刚才碰得地方,这会儿疼了不是?”

  “喔,不是,不是!”

  就这是曹雪芹断然作了决定,将语气改了回去,虽不比如原先那样加重,至少要将话说明白。这得好一会功夫;曹雪芹略想一想,又有了计较,“姐姐”,他对阿元说:“请你悄悄儿找我震二哥来,我跟他有话说。”

  阿元愣了一下,方始转身而去;接着,曹震匆匆而来,曹雪芹便略略说知原由,并有所叮嘱:“这要费点事,不便让主人跟四叔久等;你跟乌大叔说,你们先吃吧!不然,很不合适,只怕连你赶路都耽误了呢。”

  “好。就这么办。”

  这下,曹雪芹心无旁骛,笔下反倒快了,连改带誊,写好了信,又开了信封,只见阿元递来一把热毛巾,“完工了!”她说:“擦把脸,请过去吧!““多谢!多谢!”

  “曹二少爷,”阿元替他在茶碗中续了水,看了他一眼问道:“刚才你那一声‘姐姐’是叫我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那可真不敢当,好像没有这个规矩。”

  “那时我们曹家的规矩。”曹雪芹又说:“叫你一声姐姐,也是应该的。”

  “真不敢当。”阿元笑得很甜,是由衷的喜悦,“怪不得都说江南织造曹大人家,带下人最宽厚,都愿意一辈子在主人家,原来是有道理的。”说着,她已从橱中取出来六、七寸见方的一个黄杨木盒,里面是大大小小的图章,挑了一方乌思哈的名章铃在信上;接着折好信笺,套入信封,取浆糊便待封固。

  “要不要给你们老爷看一看?”曹雪芹问。

  “你说呢?”阿元答说,“平时我们二格格替老爷抄信稿子,抄好对过没有错就不用再给老爷看了。”

  曹雪芹这才知道,阿元伺候书斋,不光是磨墨洗砚,还能料理笔札。既然他家由此规矩,乐得由她;否则信中稍有改动之处,问起来还得有一番解说,反而费事。

  “这是交给我们震二哥带去的;请你交给他。”

  “是!我来交给震二爷,”阿元又问:“曹二少爷在家,听差老妈,叫你什么?”

  “我名字中有个芹字;也是行二——”

  “喔!”阿元不待他毕词,便接口说道:“是芹二爷。请吧!”

  到的挹爽轩,阿元将信递了给乌思哈,他只翻过来看了一下,随手转给曹震,说一声:“劳驾!”接着便招呼曹雪芹:“费心,费心!请坐吧!”

  “乌大叔好酒量!”曹震说道:“我要赶路,不能多喝;雪芹,你陪乌大叔跟四叔,好好儿喝几杯!”说完,他干了杯,向接替听差伺候席面的阿元问道:“有粥没有?给我一碗。”

  “有香梗米粥,也有小米粥,震二爷要哪一种?”

  “小米粥好了。”

  匆匆吃完一碗小米粥,曹震起身告辞;主人要送,客人力辞,最后是曹震自己提议,让曹雪芹代送。乌思哈可以想象得到,他们弟兄离别总有话要谈,因而欣然同意。

  “我跟四叔说过了,把杏香找来;他也说好。”曹震低声说道:“我年前就把她送了来;不过,你可机警一点,别在过年的时候惹四叔生气。一年运气所关。”

  “我知道了。”

  “明年是乾隆了!这一年很要紧;咱们曹家能不能兴旺,就看明年这一年。”曹震的声音更低了,“乌大叔将来一定会得意;他也很看重你,你别错过机会!”

  何以为之“别错过机会”?曹雪芹不甚明白,但曹震行色匆匆,无法细谈,只好答应一声:“是!”

  “你有什么话,要带给太太?”

  “就说很好!请太太别惦着。”曹雪芹忽然问到:“翠宝姐的事,你还不打算公开吧?”

  “那可不一定。”曹震问道:“你有什么话?”

  “我是说杏香,最好别提起。“

  “我知道了,暂且瞒着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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