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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


  “喔,芹二爷,你管你二哥叫什么?”

  “震二哥,他单名震,震动的震,我从小就管他叫震二哥。”

  “那在府上,不都该管他叫震二爷吗?”

  “一点不错。”

  “嗯,嗯。”翠宝点点头,深有领悟似的。

  看看没有话,曹雪芹再一次催促;用戏虐的口吻说:“小嫂子,你请吧!我震二哥脾气毛躁;等急了不骂你,骂我。”

  翠宝微微笑了一下,很仔细地将屋子里都看遍了;一一交待,都是些火烛小心的话,最后探手到被窝中探了探说:“这个‘汤婆子’很管用,被窝暖了,芹二爷早点安置吧。”

  “是的。我也累了。”曹雪芹拱拱手,“多谢,多谢。”话虽如此说,他却无丝毫睡意;而且它也知道,有件“大事”未办,即使想睡亦不会入梦。这件大事,便是为秋月写信;洋洋洒洒,写了十三张八行信笺,方始歇手;晨钟已经动了。

  醒来时,首先闻的松枝的香味,心知炭盆已经升起来了,揭开帐门一看,恰有条纤影,扑入眼帘;心想,这是谁?刚要发问,那条影子正侧转过来,让他看清楚了,是杏香。

  “是你!”

  “醒了!”杏香走近来,将帐门上了钩,坐在床沿上说,“这一觉睡得很舒服吧!”

  “我写信写到天快亮才睡的。”曹雪芹说:“劳驾把书桌上的表给我。”

  “我刚看过,午初一刻。”

  “啊!”曹雪芹一翻身坐了起来,“快正午了!”

  “不必慌。曹二爷也是刚醒,还没有开房门呢!”说着,将曹雪芹的那件皮背心拿了起来,不由得大为诧异,“你这是件什么衣服?爷儿们那有穿这种式样的坎肩儿的?”

  “喔!”曹雪芹接过皮背心,从容穿着;同时答说:“这有个缘故;为了临时决定要出关,赶一件皮坎肩来不及;我娘把她的那件给了我了。”

  听得这话,杏香顿时面现凄惶,盈盈欲滴,倒把曹雪芹吓一跳。

  “怎么啦?”

  “没有什么!”杏香掏出拴在纽扣上的手绢,擦一擦眼说:“大家都有亲娘疼,就是——”她说不下去了。

  “原来是为这个伤心。”曹雪芹说:“我可没有什么话劝你。不过,你至少还有个亲人,我看你嫂子待你还挺不错的。”

  “大概仲四爷把我们的情况都跟你说了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曹雪芹说,“我就不明白,你哥哥何以会结了那么深得怨?”

  “唉!说来话长。总而言之,心不能太直。我们家的那族长,是个老混蛋,贪赃枉法,无恶不作;有一回京里派人来查案,问起那老混蛋的事,我哥哥不该多了两句嘴。这个梁子可就结的解不开了。”

  “这也不是什么罪过;就算是罪过,也不至于闹到开祠堂出族,还革掉功名。莫非你们族里,就没有一个人说一句公道话,多向着那个老混蛋?”

  “这是我哥哥自己不好,中了人家的仙人跳。”

  “谁?”

  “还有谁?自然是那个老混蛋。”杏香回忆着说:“是去年夏天的事,有一天老混蛋着人来请我哥哥,说商议修宗谱的事;约的是晚饭以后,在他修道的那个小院子里见面。到了那里,满院漆黑,我哥哥心知不好,正要退出来,不到黑头里不知打哪儿钻出来四五个狗腿子,不由分说,先一个麻核桃塞在他嘴里;拨了他的衣服,只剩一条短裤头,五花大绑,说是勾引他的姨娘成奸,要报官究办。”

  “这就不对了!”曹雪芹问道:“捉奸捉双,也不能凭他一张嘴说啊。”

  “自然有串通好了的人证。那老混蛋的姨娘,装得还真像在屏风后头,一把眼泪,一把鼻涕,说我哥哥怎么样闯进去逼她;我哥哥有口难辨,加以族里有老混蛋的狐群狗党埋伏着,说一声,‘家丑不可外扬,送官不必,祠堂里可容不得他了。’就此撵了出来。”

  曹雪芹心想,别样可以作伪,一把眼泪、一把鼻涕的号啕大哭,如何能假?心疑莫释,口中不觉问了出来。

  “杏香,我说句话,你可别见气;也许你哥哥,真的是一时糊涂,让人抓住了把柄?”

  “当时我也是这样想,可是,我嫂子说,决不会!”

  “你嫂子又怎么知道的呢?”

  “当时她没有告诉我其中的缘故,后来我才知道;也是我嫂子告诉我的,”杏香低着头说,“我哥哥不行了。”

  遽听不解所谓,细想一想,曹雪芹方始顿悟,“喔!”他说:“原来你哥哥是天阉。”

  “不是天生的。不知道怎么受了伤,就不行了。”

  “那就怪不得了!只见时只有你嫂子知道,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。”曹雪芹一面起床,一面嗟叹不已,“世界上偏就有这种有口难言、致死莫白的沉冤。”

  听得这话,杏香心中掀起阵阵波澜;一年多来,荆天棘地,受尽凄凉委屈的遭遇,好不容易在这两三个月的日子,慢慢冲淡了,如今却又无端让曹雪芹勾勒起来。不过,记起“老混蛋”和他的姨娘,那些“狐群狗党”,还有在天津的堂兄时,心血依旧会一阵阵上冲,恨不得要杀人似的,但看到曹雪芹这种就象自己遭受了冤屈,无限懊恼的神态,顿时心里踏实得多,仿佛在穷途末路时,突然想起有个人可以投靠似的。

  “我得到我四叔那里去一趟,看有什么事没有?没有事,我吃了饭马上回来;最晚上灯之前一定能见面。”曹雪芹问道:“你怎麽样?”

  “我?”杏香瞄了他一眼,“又要来问我了?”

  “喔!”曹雪芹歉意地笑道:“那我就老实说吧,我愿意让你陪我。”

  “有这句话,不就行了吗?”

  说完,杏香便为他打来洗脸水,然后收拾屋子。曹雪芹洗漱既罢,便管自己到对屋;屋暖如春,翠宝只穿一件紧身小夹袄,露出两截肥藕似的手臂,替曹震在打辫子。彼此到一声“晚上睡得安稳?”曹雪芹便问翠宝,知道不知道杏香来了。

  “知道。”翠宝答说。“芹二爷,我妹子是第一回这么待客人。”

  “嗯,嗯。”曹雪芹含含糊糊答应着,然后问曹震的行止。

  “我得看看京里的人下来了没有?你先到四叔那里去赴宴一会儿;就说下午我会去。”

  “是!我原来也是这个意思。”曹雪芹起身说道:“快放午炮了,我赶紧走吧。”

  “慢着!”曹震问道,“晚上怎么样?”

  曹雪芹想了一下,老实答说:“我跟杏香约好了,上灯以前一定得回来。”

  “好!你们在家吃晚饭等我。我在那儿陪一陪四叔,也许有应酬,就得晚一点儿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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