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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


  “我姓刘,行五,在造办处;有一回来大人让我送蝈蝈盆给芹二爷,到府上去过。”

  “啊,啊!”曹雪芹想起来了,这刘五善喂蟋蟀,内务大臣来宝最好此道,把刘五养在家里,另外在造办处替他安上个挂名差使。看他衣服整齐,满面红光,大概混得不错,便即问道:“你还在来大人哪里?”

  “出来了。”刘五连看了海德好几眼,欲语不语,看来是有话当着人不便说。

  曹雪芹自然也不便问,招呼着一面喝豆汁;一面闲聊。喝完起身,已掏了块二、三两重的碎银子在手,悄悄塞在海德手中,握一握示意他不必声张,然后将刘五拉到一边,低声问到:“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?”

  “是!早就想求芹二爷去了,难得今儿碰得巧。”刘五答说:“我在来大人哪里出了个岔子,给撵出来了,想请芹二爷替我求个情,让我回去。”

  “喔,怎么回事?”

  刘五原以为曹雪芹大概会答应下来,约他改日面谈缘由,再定办法,不想此刻便显得很关切地要谈问究竟。这个机会自然不可放过,这天冠盖云集,来保一定也要来,说不定曹雪芹抽空跟来保讨个情,事情就成功了。

  因此,他精神抖擞地说:“原来祥贝子输急了赖人——”

  原来京师的赌局,无所不有,斗蟋蟀亦可博彩;郑亲王府的“祥贝子”,最好此道,输赢进出甚大。对垒的豪客中,又一个是来自天津的,红果行的少东郑芝卿,这年手风特顺,不过半个月的功夫,祥贝子已经输了两万银子给他。

  不想中秋之前,祥贝子得了一枚好虫,是有人巴结郑王府,当节礼送给他的。这头蟋蟀是异种,通体重青,却长了两根黄须;郑王府请客,赐一嘉名叫“彰威王”,这是由黄须想到曹操的爱子,以勇武着称,外号“黄须儿”的任城王曹彰,谥“威”,合起来变成“彰威王”。

  果然,初度交锋,便大彰其威,一个回合便将郑芝卿的“四海无敌大将军“咬得落荒而逃。以后连战皆捷,威名大彰。刘武冷眼旁观,跟郑芝卿说,只有他住人家有一盆虫,可杀”彰威望“之威,但来保所养的蟋蟀,向来不上宝局赌场,刘五禁不住郑芝卿的甘言厚币,私下将那头名叫”铁冠道人“的蟋蟀,借给了郑芝卿。

  到的交锋的那天,揭开郑芝卿定烧专用、上有“灵芝园”为记得澄泥蟋蟀盆盆盖,祥贝子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头蟋蟀,想了好一会才记起,问是不是“内务府来大人的蛐蛐”?郑芝卿一口否认。大家都知道来保的蟋蟀是不博彩的,刘五又不在场,祥贝子便信了郑芝卿的话,下了重注。哪知缠斗结果,败下场来。

  事后打听,国人是“铁冠道人”克了他的“彰威王”。时过境迁,毫无凭据,找谁也找不上,一口闷气不出,便买嘱了他本旗的一名御史,打算参来保一本,说他“身为大臣,不顾体统,与市井勾结,以玩物诈赌敛财,玷污官常”。满洲御史常干这种事,但手段大有高下,冒失的会碰个大钉子,“将原折掷还,传旨申斥”;乖巧的便“又坐师娘又作鬼”,两头讨好。这名御史就很懂得这一套,怀着请人代笔的“折底”去见来保,说他得罪了祥贝子;赶紧送礼谢罪。来保为人谨慎,大起恐慌。花好几千银子备办了四色珍玩,上门见祥贝子磕头谢罪。祥贝子的一口气算是消了,而刘五在来保那里也呆不住了。

  刘五讲得很细致,曹雪芹听的兴味盎然,这是遛了马回来的桐生,已使了好几次眼色,无奈曹雪芹视而不见,好不容易等刘五讲完了,赶紧找个空隙插嘴:“二爷,席棚里人到的不少,是时候了!”

  曹雪芹回头一望,果然,就这片刻,车马络绎不绝,席棚前面,人来人往,非常热闹,远远又有两骑,迎面飞驰而来,自然是平郡王的前导仪从。想起要替平郡王预备的请安折子,尚待誊写,不由得有些着急。

  “老刘,我可要走了。”他一面疾走一面说:“你的事我知道了,我替你想法子。”

  “芹二爷,芹二爷!”刘五追上来说:“今儿个,来大人一定也会来。你得便就替我说一说。”

  “今儿怕不行。”曹雪芹扭回头又加了一句:“我一定替你说到就是”。

  话虽如此,心里却在想,刘五的话也不错,不如就今天找机会跟来保去说,也了掉一件事。转念未定,只见曹震的跟班,气喘吁吁的奔了来说:“芹二爷,我们二爷找了半天了,赶紧吧!”

  曹雪芹加快脚步,进了席棚,恰好遇见来保,蹲身喊得一声“来爷爷”,正在踌躇,是否要提刘五的事,一眼瞥见曹震,脸色不甚好看,自然顾不得刘五了。迎上去招呼:“二哥,我来了。”

  “你算是白来了!”曹震恨恨得说:“再三交代,务必早到,还是磨到这时候。好好的一个差使,嗨!”说着,还跺一跺脚。

  看样子,那件差使给了别人了。曹雪芹不明白,他何以把这么件小事,患得患失的看得这等重要?当然,心里的话不能说,还得赔不是。

  “是我不好!”他说:“遇见个熟人,有事托我,一谈就耽误了。”

  “你就是爱管闲事!自己都还顾不过来,管人家的是干什么?”

  曹雪芹不作声,曹震却似还有话说,就这是一阵骚动,有人在嚷:“来了,来了!”曹震转身就走,从汹涌的人潮中挤了出去,曹雪芹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?

  想一想,还是去看个热闹吧!哪知一出席棚,就不能不跪下了——迎接平郡王的王公百官,已排成班次,最前面是亲王、郡王与贝勒,接下来便很清楚的分辨得出,是贝子以下了,因为自皇子、亲王至五等爵,顶戴虽然同样用红宝石,但只有自贝子开始才用花翎。同时也很容易看得出来,谁是宗室,照规矩,宗室对亲郡王无跪接之礼;跪接的是王公以下的文武百官。因为如此,曹雪芹也不能不在人群中跪下了。

  这是前队的“顶马”已经到了,十六名由军功上得来的,红蓝顶子的护卫,分成两列,昂然行来;那十六批健壮的大马,由于缰绳收勒,不但马首昂扬,四蹄也不断在原地踏动,得得蹄声中,时时有由于限制马足而不耐烦的长嘶,以故行进虽不算快,气势却颇雄壮。

  顶马之后,是平郡王所领的镶红旗,皂底镶红边的旗帜掩映之下,是一乘十六抬得大轿,撒金羊肝漆的轿身,银顶红盖,轿夫久经训练,步子踩得又稳又快,足以赶得上马蹄。

  顾盼之间,轿子已停了下了,扶轿杆的护卫,打开轿帘,出来的贵人,三十来岁,生得温文尔雅。虽经长途跋涉,却看不出丝毫风尘之色。只见他步履安详,直到发现庄亲王,方始疾走两步。

  平郡王一面撩起行装下摆,一面说一声:“十六爷!真不敢当。”

  庄王赶紧将他扶助,面对面的端详着说:“倒像发福了。”

  “托十六爷的福。”平郡王福彭从容答道:“一踏上归途,饱食终日,四体不勤,如何不胖?”

  庄王正要搭话,瞥见京兆尹带着大兴宛平两知县,躬着身子,侍立在旁;另有个穿蓝布棉袍却带着红缨帽的听差,一样也是躬身侍立,不过手中捧着一个朱漆木盘,盘上三只银杯,杯中自然是酒。当下被提醒了。

  “先喝下马杯吧!”说着,庄王让开一步,好容京兆尹上前致词。

  “王爷为国立功,奏凯在即。一杯水酒,为王爷洗尘;亦是为王爷预贺。”

  等京兆尹说了这几句颂词,身后那名随着主人,历练惯了送往迎来的听差,踏上半步,屈下一膝,将托盘稳稳得高举过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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