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三春争及初春景 | 上页 下页 |
二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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刚说的这一句,曹震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,右膝着地,半跪着朗声说道:“王爷请里面稍坐一坐,有一道上谕下达,已经在路上了。” 上谕在前一天就下来了,是一道恩诏;方观承特地作了这样一个安排,为的是易于显得平郡王福彭恩眷至隆。等踏进了席棚,刚刚坐定,内奏事处来宣旨的太监已经到了。 于是摆设香案,跪听恩诏,恩典不止一端,首先是嘉许平郡王统驭得法,应如何奖励之处,特交吏部议叙。其次是特派协办总理事务;使人联想到三天以前的一道上谕:“果亲王为皇考宣力多年,向因气体稍弱,圣怀时时体恤,令在邸第办事,以保护精神;即遗诏中亦拳拳谕及。自朕继位以来,王总理事务,夙夜勤劳,今天气正寒,朕心深为厉念,或隔数日已入内值;或天气晴暖时,随便入见,所有应办事宜,即在邸第办理。”这明明是不愿再让果亲王“总理事务”,而代替果亲王的人,此刻揭晓了,是平郡王。 此一任命,使得接近平郡王府的人,兴奋不已。那班人一直在关切平郡王的出处,“定边大将军”的印信,移交给庆复以后,还会抓一个甚么样的印把子?大家的估计是,会派上好几个差使,可是用人不多,要靠他飞黄腾达,大是难事。不想上谕下达,竟是与庄亲王、鄂尔泰、张廷玉一起平章国事,处在这样一个有实权的位置,何愁不得肥差美缺? ▼第六章 “这一下子好了!”马夫人及其欣慰的对锦儿说“四老爷也一定可以起复了。” “是啊!听说王爷交代下去,已经成了。”锦儿答说“四老爷不但升了官,还派了差使。” “怎么?”马夫人诧异的问:“还升了官?原来是主事,莫非升了员外?” “听震二爷说,是升员外。不过内务府一时没有缺,大概要补在工部。” “那倒一样。一个工部、一个户部,跟内务府原是分不开的。” 马夫人又问:“照这样说,派的差使,也是公布的差使?” “正是,听说派的是陵工商的采办。” “那可是好差使!”马夫人失声说道:“不过,四老爷只怕干不下来。” “正就是这话。四老爷忠厚老实人,没有一个人帮他,就有好差使,也是白搭。弄得不巧,别人的了好处,他枉担一个虚名。”锦儿略停一下又问:“太太看这件事应该怎么办?” “我怎么知道?”马夫人笑道:“爷儿们的公事,也轮不到我们来出主意。” 锦儿一听话风不妙,便不再开口。原来她是有所为而来的——曹頫起复,已成定局;是平郡王在军功的保案上,特为叙明,说他已废员自请效力,虽无衔名,而勉励奉公,不辞劳瘁,实属可嘉,拟请以员外郎补实。内务府虽无缺可补,好的是来保调任工部尚书,两代的交情,又看在平郡王的份上,当然要格外照应。跟吏部清吏司商量好,将曹頫补为工部员外,派在营缮司,专任陵工采办。一切都已谈妥,三、五日内,便有上谕。 恰如马夫人所说的,陵工是好差使;世宗得泰陵在易州,是以前闽浙总督高其倬勘定的“万年吉壤”,陵工亦已破土,原以为先帝践祚之日甚长,尽不妨从容动工,以期周详。不想突然崩逝,如今的限期赶工;要快又要好,至于工款,不必计较。国库丰盈,为先帝奉安这最后的一件大事,花上几百万银子,又算得了甚么? 陵工差使,本来就阔,今番更自不同,因此,曹震食指大动,但既惮于曹頫方正,怕自告奋勇,会碰钉子。又怕平郡王留住他办粮台的报销,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,所以打了个如意算盘,让锦儿来探马夫人的口气,倘能进言,让马夫人说一句:“四老爷这差使,关系不小,得有个能干的自己人在身边。”便容易活动了。 谁知马夫人全未理会,看样子也像不大愿意管闲事,那就只好找秋月去问计;不想秋月确是一番正言规劝。 “锦儿奶奶。” 锦儿听秋月开出口来,便知要碰钉子。他们自幼便在一起,而且正式认过姊妹的,锦儿生子扶正,下人改了称呼,但不宜再叫“震二奶奶”,免得缠挟不清,于是利用“儿”与“二”的谐音,顺理成章的管他叫“锦儿奶奶”,曹家在礼数上的尊卑之分甚严,秋月在场面上使用官称,私底下叫她“妹妹”,或者“锦妹”。 像这样单独相对而用官称,可只有一顿官腔要打。 锦儿当是官腔,在秋月却认为惟其是自己姊妹,才能知无不言,无需以情碍意,“我要说句不中听的老实话,曹家人也不少,不过太福晋跟老小两位王爷,看重的只是一位四老爷。”他说:“震二爷可不能再像以前那个样子了。” 锦儿脸一红,想为曹震稍作辩解,但想到他在南京管公事那时的荒唐,自己都觉得任何辩解,皆属多余。 “话说回来,当时是震二奶奶也有不对的地方,震二爷才正好乱搅和一气。如果震二奶奶行的正、守得住,震二爷也就不敢那么随便。”秋月紧接着又说:“想来你明白我的意思。” “我明白。”锦儿答道:“我不能比我们二奶奶!我没有她那个本事,我们二爷也未必肯听我。” “听不听在他;说不说在你。我倒宁愿你没有震二奶奶那种本事,妇道人家,干预外务,绝非好事,小则有损名誉,大则身败名裂。曹家,”秋月重重的说:“错过这一回的机会,再垮了下去,可就怎么样也别指望还有人来照应。” 锦儿对这话道深有同感。 曹家族人甚多,但与曹頫、曹震的感情都不好。事实上是曹頫生长于江南,有多读了几句书,久染书香世家的气味;与包衣人家,惯于卑躬屈节,唯利是图的习俗,格格不入。曹震则是一幅“大爷”派头,礼节言语,都比较随便,亦为曹家族众视作骄狂,背后的批评,毁多于誉。人缘如此,自然难望有人会在缓急之际,加以援手。 “真是,”锦儿亦颇为感慨,“亏得有平郡王府这一门阔亲戚——” “一点不错。”秋月正好规劝,赶紧接着她的话说:“因为只有这一门能有照应的亲戚,震二爷应该格外看得重。眼光也该看远一点儿,只要尽心尽力当差,将来何愁没有好差使?再说,陵工上事,油水虽肥,干系也甚重,出了岔子,就不光是抄家赔补亏空的事了。” 这话说得锦儿毛骨悚然。她也听人说过,皇陵的风水,关系至重,要如何修的坚固严密,万世不拔,主事的人尽管出主意,要人有人,要钱有钱,没有人敢驳一个字;但如果陵工出了纰漏,譬如陵中渗水之类,那一下轻则充军,重则斩决,是一场灭门之祸。 因此,她完全接受了秋月的意见,回去见了曹震,婉言相劝;死了在陵工上大捞一票的心,不如仍旧在平郡王府当差,迟早会有好差使到手。 曹震何能凭她这一番话,便即死心。事实上他也有他的苦衷;最为难的事,面子丢不起——西城皇木厂、北城地安门大街的那班大木商,早有消息,在他身上狠下了一番功夫。每天在砖塔胡同玉秀班、红遍九城的小金铃的香闺宴叙;酒酣耳热之际,曹震一时大言:“我四叔只懂做事下棋,喝酒玩古董;只要他得了这个差使,还不是一切都交给我。”满话已经说出去了,到头来全都不是那回事,以后还有脸见人? 这段心里的话,却不便跟锦儿说,说了一定会挨顿骂,因而只好找理由驳秋月的话。 “惟其如此,我更得在四老爷身边,有我在没有人敢欺四老爷。”曹震又说,“我也不是想在陵工上大捞一票,循规蹈矩,分到我名下的回扣,也很可观了。我不但不会去瞎搞,相反的,要好好花些心思,帮着四老爷去查核账目。四老爷连算盘都不会打,如果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,那才真的会出大乱子。” 锦儿觉得他的话也有道理,但想起他在南京的劣迹,就不能尽信他的话,当下就冷笑着说:“哼!你早知道这些,也不至于会落到今天。” “今天怎么样?今天不是挺好的吗?”曹震大声说:“积善之家,必有余庆。老太爷在日,不知救过多少人;四老爷从未害过人,就是我,也没有做过甚么坏事。” “是,是!”锦儿抢白:“你阴功积德的好事做得太多了!” “我做过甚么伤阴德的事?无非多花了几文而已!连寡妇人家的门都没有踹过,甚么地方伤了阴鸷;不然,就算你肚子争气,我也不能有一个白胖小子。”说着,便摸摸索索的在锦儿身上起腻。 “去!”锦儿一把推开了他,起身就走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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