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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


  “很好!不过少一段。”嗣皇帝对方观承说:“这件事是先帝误信人言,不能不辩。”

  方观承懂它的意思,是要找人为先帝分谤。但这样一写,得罪了好些人,尤其是张廷玉,因而不免踌躇。

  “我想在‘与庶民无异’之下加一段,‘当初办理此事乃诸王大臣再三固请,实非皇考本意。’你看如何?”

  方观城无法说不妥,想了一下,老实答说:“承旨原系军机大臣之事;臣蒙诏独对,恐惧不胜。皇上睿意,臣不敢妄赞一词,拟请皇上以朱谕发交,以符体制。”

  “你的意思我明白了,我当然不能让你为难。照办就是。”

  “皇上体恤微衷,臣感激天恩,非言可喻。”

  于是嗣皇帝动笔书写——名为“朱谕”,实在是大丧期间所用的蓝笔。及至发到“总理事务处”,张廷玉心中不悦,却无表示,反倒是果王发话了。

  “大家都知道的,先帝最信任的是咱们四个人,这‘诸王大臣’四字,不就是指明了是咱们四个人吗?”他有些气愤地说:“我不敢奉此诏;更不能担那个劝先帝整治胞兄的恶名。”

  此言一出,举座失色。庄王赶紧拉一拉他的衣袖,轻声说道:“你何必争此文字上的小节?”

  “这不是小节。”

  “我知道,我知道”。庄王急忙拦阻:“非这样无法转圜,你就委屈一回吧。”

  听得这话,果王不作声了。但廷议时还是托病不到。嗣皇帝已隐约有所闻,为了想知道详细经过,便又在养心殿召见方观承,查问其事。

  “皇上圣明。”方观承答说:“臣愚,窃以为不问为宜。”

  这等于证实了有这么一回事;嗣皇帝原就有些担心,果王是有脾气的人,现在担心的事出现了,以早作处置为妙。

  “福彭快到了吧?”

  “是!”方观承答说:“大后天到京。”

  “他这次亦彷佛凯旋还朝。”嗣皇帝说:“大家应该去接一接他。”

  ***

  这天的德胜门大街,显得格外热闹。本来德胜门内,德胜桥北,左有一片汪洋的什剎海,右有京师“四水镇”之一的积水潭,是避暑消夏的好去处。此时已经入冬,寒柳萧疏,西风瑟瑟,全不似夏天的游客络绎不绝。可是这天一大早便有王公大臣府邸的护卫仆从,携着衣包,挑了食盒,到这里来觅休憩之地,不但沿湖绕潭的名剎像广化寺、万寿寺、瑞英寺、海会庵、净业寺的客房禅房,早已为人定下;那些茶房酒肆,甚至已闭歇的茶座,也有人来商借坐头。为的是等着迎接定边大将军福彭。

  平郡王本来就很红;从乾隆皇帝接了位,就更红了。而况又有方观承宣达‘大家应该去接一接’的上谕;更不能不到。宦途怕冷不怕热,如果这天不到,为人诧异相询:谁为甚么不来?接着就会猜测,此人不认识平郡王,也够不上来接的资格。这话一传出去,就会有热变冷,慢慢吃不开,连到户部领禄米都会遭遇白眼。因此,即令不认识平郡王,够不上资格来接,也非得来凑这个热闹不可。

  曹雪芹倒是不想来凑此热闹,但刚说了半句“我有点懒。”就让曹震兜头拦了回去。

  “你说甚么?你不打算去接?”

  “那么多人,也轮不到咱们上前;连面都见不着!去不去接还不是一样?”

  “谁说的!”曹震大声答道:“不但见得着面,还有你的差使。”

  原来镶红旗都统衙门,跟定边大将军的粮台,在德胜门内外,各搭了一座大敞篷,以备来接平郡王的王公大臣、文武官员歇脚。敞篷又分内外两重,里面的是供平郡王休息及接见少数亲贵重臣之用。而下马伊始,有件事要办,就派了曹雪芹。

  “王爷回京,先到宫门请安,要备一个‘恭请圣安’的折子。这是照例公事,但规矩要请王爷先过一过目。我替你把这个差使要了来了;到时候,你拿着缮好的请安折子去见王爷。”曹震又说:“好好琢磨一下,王爷会问些甚么话?该怎么回?我跟你说吧,已经有消息了,王爷要协办总理事务;千载良机,别人巴结还巴结不上呢!”

  当这个差使倒也无所谓,只是曹震最后那两句话,却让曹雪芹大起反感。等他一走,向锦儿说道:“这两年我总是在想,该尊敬震二爷,到底是兄长。煞风景的是,刚有那么一点儿敬意,总是让他一句话扫得光光。”

  “你就当没有听见好了。”锦儿答说:“不过,他倒是好意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不过——,”曹雪芹考虑了一下,将批评曹震俗气势利的话,咽住了,“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?反正是至亲,似乎也谈不到巴结的上、巴结不上的话。”

  “这话,”锦儿笑笑,“我不说了。不然你连我都一起骂。咱们聊点有趣的事。你看,桂三爷家的两姊妹,那一个出色?”

  桂三爷是内务府的司官,与曹家同族,无子而有两女,挑选入宫的期限都过了,急于择配。曹雪芹是选中的“娇客”之一;桂三奶奶特地来托锦儿做媒,已经提过一次,曹雪芹淡淡的不甚在意。这时听锦儿复又提起,老实得说:“谁也不出色。”

  “你的眼界也未免太高了。”锦儿不以为然,“俗语说娶妻取德,桂家两姊妹德性、脾气都好,模样儿也不寒碜,应该算是上等人才了。偏偏你就看不上眼。”

  曹雪芹看她意似不悦,想婉转的作一番解释,思量未定之际,不想锦儿却又改口了。“这样也好,”她说,“不然倒是委屈了。”

  曹雪芹愕然,怔怔的望着她,怎么样也不能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。原来锦儿是忽然想到,曹家眼看要有一番新局面了——曹頫是革职归旗的闲散人员,过去几年,平郡王一直想为他谋个起复,苦无机会,如今“一朝天子一朝臣”,好些先帝在日获罪的官员,都已开复处分,何况曹頫亏空公款,业已赔清结案,且有平郡王的照应,不但官复原职,是指顾间事,会派好些阔差使,亦在意中。曹家纵不能重现曹寅在日,门庭如市的盛况,门风复振,确实有把握的。

  既然如此,不怕没有高门淑女来匹配曹雪芹,如果早攀了桂家那门亲,岂非“委屈”?

  这是她心里的想法,怕曹雪芹说她势利,不肯道破,只郑重叮嘱:“明儿千万起个早!别耽误了。”

  这是昨天下午的话。曹雪芹不忍拂她的意,果真起了个大早,带着小厮桐生,骑马一出了德胜门,就看到大道两旁,各有一座大席棚,挂灯结彩,彷佛在办喜事;其时天色还未大亮,但镶红旗属下的官员,为了巴结差使,已络绎到达;棚外有小贩闻风而至,卖豆汁儿的,卖炒肝的,热气中夹着蒜香,扑到鼻前,真个‘闻香下马’;曹雪芹勒一勒缰绳,等桐生圈马回身,他已下了马,将缰绳丢给小厮,向最近的一个豆汁摊走去。

  “芹二爷,早啊!”

  招呼他的这个穿着侍卫服饰的中年汉子,名叫海德,是咸安宫的侍卫。曹雪芹在官学读书时,跟他相熟;两年不见,添了好些白发,人也瘦多了,曹雪芹仔细看了一下,方始辨出,讶异地问:“你不是老海吗?怎么瘦成这个样子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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