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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


  “劝谁?”

  “王爷,”鄂尔泰赶紧又说:“还有贝子。”

  “与我何干?”弘昌笑道:“自然来劝王爷的。”

  “怎么说,与贝子不相干?想当年怡贤亲王辅佐先帝,尽忠竭力;先帝酬答怡王,亦可说至矣尽矣,一王不足,又封一王,还长劝怡王,儿孙自有儿孙福,大可看开些。其实呢,怡王的子孙,先帝无不关切,前一阵子还提起,说到了该加封的时候,千万别忘了把怡王的老大的名字,开在前面。贝子,光凭这一点,你就该仰体先帝的德意,遵奉遗诏,以慰在天之灵。”

  弘昌不作声。动之以情,不免想起往事,他在雍正元年就被封为贝子,原有让他袭爵之意,以后事与愿违,怪不到大行皇帝身上。倒是大行常劝他父亲的话,让他少受了好些责罚,而况还有打算将他进奉为贝勒的一番好意。转念到此,不由得就减低了对嗣皇帝的敌意。

  但既来助阵,其势不容他保持缄默,想起弘皙说张廷玉一向对他不错的话,便即说道:“衡臣,你应该替王爷说几句公道话吧。”

  “哎,!都只怪先帝走得太急了些!”张廷玉有叹一口气,低着头,不胜黯然似的。

  “惟其走得太急了,才更要你们两位说公道话。”弘皙突然问道:“衡臣,你是那年回京的?”

  “雍正九年”。

  “雍正七年夏天的事,你总听说过吧?”

  鄂尔泰知道他指的是什么,却故作不止,“王爷指的是哪件事?”他问。

  “指宫中闹鬼——”话一出口,弘皙才发觉措辞太不妥,所闹得“鬼”,便是他的父亲胤仍,别人可以说“闹鬼”,他不能说,所以改口说道:“先王在宫中显灵,大行许了好些心愿,病才能好。那些心愿是什么,你当然知道。今日天下,等于过河拆桥。”他厉声说道:"人好欺,鬼神难欺。”

  见他这种狞厉的态度与语气,鄂尔泰心里难过极了。先帝风采峻肃,持礼特苛,没有人干在他面前走错一步,说错一句,否则就可能有不测之祸。如今一口气上不来,散手尘寰,便居然有人敢于如此肆无忌惮的大家谤讪,而那它毫无办法。看来帝王将相,无不是“一旦无常万事休”!想想人生真是乏味。

  这是张廷玉开口了,“王爷,你有点误会了。根本谈不到,欺人、欺鬼神的话。先帝当时只说四阿哥、五阿哥和王爷都有继承大位的资格,并没有说,大位一定会传给王爷。”他停了一下,又说:“总之,如今相忍为国最要紧。”

  “相忍为国,不错;是非可得分明,真相更不可不推求。大行皇帝说过,一旦有了结果,要把何以传位给某人的原因,说得明明白白,让大家心服口服。可是,现在的局面,你说能让人心服吗?”

  “这就是我所说的,只怪先帝走得太急,竟来不及办这件事。”

  “这话不对,既有所谓遗诏,那就是早已订了主意,既定了主意,又何以不说明白?”

  词锋很犀利,张廷玉只好这样说:“想来先帝虽写了手诏,心里仍在推敲。““既然如此,就是未定之局。即使未定之局,我就不能承认四阿哥的了皇位。”

  “国不可一日无君。”鄂尔泰抗声说道:“请王爷以社稷苍生为重。”

  从“国不可一日无君”这句话中,弘皙已知四阿哥弘历将在这天接位。冷眼旁观,一向带她不错的张廷玉,似乎有劲没处使,帮不上什么忙,而弘昌为鄂尔泰一劝,也有泄气的模样;“死党”如此,其他可知。看来只有使出最后一招来了。

  这最后一招便是“发横”。也是他跟弘昌计议到后来,一致同意的态度。就算拦不住弘历得位,可也不能让他安安稳稳舒舒服服称帝。

  于是他说:“‘国不可一日无君’是你们的事,忍得下去忍不下去,使我的事。我早已什么都豁出去了,倒要等着看他是不是雍正的跨灶之子?”

  鄂尔泰,张廷玉相顾失色。弘皙已公然表明要造反了。用年号来称大行皇帝,充满了轻蔑的敌意,而“跨灶之子”那句话,又无疑对四阿哥挑衅,看他敢不敢想他父亲那样“杀兄屠弟”?

  鄂尔泰暗中思忖,就凭弘皙这几句话,将来恐怕已难免有杀身之祸,因而像张廷玉以眼色示意,此事绝不可泄漏,张廷玉也是一样的想法,微微颔首,报以默契。

  “王爷,”鄂尔泰以极诚恳的语气说:“退一步天地皆宽。王爷今天是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,安富尊荣,何求不得?且不说‘知足常乐’古人垂戒,只说本朝两位亲王的明智,就很值得王爷取法。”

  鄂尔泰所举的两亲王,一个是礼烈亲王代善,它是太祖的次子而早已居长,佐父创业,战功彪炳。太祖遗命“四大四小,八贝勒共治”;礼亲王代善称号“大贝勒”,名正言顺,应为领袖,可是他去拥戴胞弟“四贝勒”皇太极称帝,便是太宗。而太宗酬答拥戴之功,已颇优渥,一门之王,列帝皆另眼相看。再一个是安和亲王岳乐,它是太宗之兄绕余亲王阿巴泰之子,袭封后改号安亲王。顺治十八年,世祖二十四岁,但以自又知识开始,便饱尝世味,十几年中,国事,家事,婚姻爱情变化莫测,堪破无常,只有佛门无荣无辱,为至乐之地。因而亲自为太监吴良辅祝发,打算带往五台山区作伴当。想到天下未定,更赖长君,在他的许多兄弟中,选中了安亲王岳乐,堪当大任。哪知“房星竟未动,天降白玉棺”,忽而出痘,自得病至大渐,不过几天工夫,自知不起时,昭学士王熙草遗诏,传位岳乐。可是孝庄太后与他的教父德国人汤若望定策,皇位仍旧传子,选中的是皇三子玄烨,因为他已经出过痘了,那就是在位六十一年的圣祖。当继位之初,由安亲王领头,率诸王贝勒在正大光明殿设誓,公保幼主。圣祖在日,对安亲王始终敬礼不衰,就是为了酬报他的谦让拥护之德。

  “吴泰伯让国,史册流芳,义明千古,王爷莫非就没有见贤思齐之心?”鄂尔泰又说:“再拿礼烈亲王和安和亲王的德行来看,真正是功在社稷;如果不是太宗、圣祖在位,大清朝哪有今天?”

  这话使得弘皙大不服气,“毅庵”,他提出质问:“你以为四阿哥可比太宗文皇帝、圣祖仁皇帝?莫非我就不如他?何以见得如果我退让,就是社稷苍生之福,否则就要为祸天下?其中是何道理?倒要请你开导!”

  “王爷,你千万不能误会——”

  鄂尔泰原始打算发挥他说理细如入毫芒的长才,一步一步劝得弘皙回心转意,不想他提出来这么尖锐的疑问,倘无利害关系明明白白的答复,不足以折服弘皙。因而考虑,是不是要提出平郡王来?平郡王福彭跟四阿哥之亲密,是宫中尽人皆知的事。

  福彭以亲藩绾兵符,佩着“定边大将军”的金印,征讨大清朝开国以来最强悍的一个“叛逆”准噶尔,目前采取以战迫和的方略,正当紧要关头。如果大行皇帝的哀诏到达前方,“大将军王”得知接位的不是四阿哥,且不说有何勒兵观变的举动,光是由于失望泄气之故,以致士气消沉,所关不细;何况重定苗疆,肩负重任的张广泗,亦为“旗主”平郡王福彭之命是听,倘或福彭不服新王,势必也会影响苗疆事务。这个说法很有力,可是会伤害福彭与张广泗,目前不妨用另一个说法,便是大行皇帝对四阿哥的嫡子永琏的期望。

  等他将“瑚琏之器”的这番道理讲完,弘皙冷笑道:“哼!又是个为子择父的说法。”

  这个讽刺很尖刻,但可不必理会,不想好久没有开口的弘昌问出一句话来:“永琏虽已出过痘了,可是到底只有六岁,谁知道将来怎么样?”这一下子提醒了弘皙,随即很率直地问到“永琏未成年就死了呢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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