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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转念到此,嗣皇帝便即答说:“大行皇帝不会给他这个恩典的,没有道理吗!”

  方观承想了一下,低头答说:“张廷玉这话,不是臣一个人听见过。”

  即非方观承一人所闻,便知张廷玉的这话,不止说过一遍,嗣皇帝考虑又考虑,深感困惑,必得向方观承问计了。

  “大行皇帝是不是说过这话,不得而知;不过,张廷玉对这件事很认真,是看得出来的,你说,是吗?”

  “皇上圣明。”

  “那么,你的意思呢?”嗣皇帝问:“你说我该怎么办?”

  于是君臣密商,定了几个步骤,是连辅政四大臣都不能透露的,眼前所能透露的,只有两件事,第一是皇帝用蓝笔写一道既不象上谕又不象信的文件,道是皇考当年曾经垂谕:鄂尔泰志秉忠贞,才优经济;张廷玉家有厚德,记注存诚,将来当配享太庙。此事应否写入遗诏,希望辅政四王大臣商酌。

  显然德,这是告诉张廷玉,他的愿望只有皇位照遗诏处理才能达成;如有拥立红皙之心,则大行皇帝并未向弘皙说过许鄂张配享的话,遗诏又何能擅自增入?这一来节外生枝。

  第二件事,由方观承面陈庄王,说嗣皇帝想召朱轼来京,这朱轼是江西高安人,康熙三十三年的翰林,破得先帝的赏识,雍正元年丁忧服满后,以礼部尚书衔入值南书房,并以懋勤殿为书房,命四阿哥行拜师礼,当面称之为“朱先生”,在他人面前一称之为“可亭先生”。师徒之间,感情一向深厚。

  朱轼在雍正三年入阁,头衔是文化殿大学士,到雍正七年,内阁除了康熙三十八年便已拜相的马齐以外,次辅便是朱轼。然后才是张廷玉、尹泰、鄂尔泰。不过朱轼此时是在杭州,他早在康熙五十八年,便任浙江巡抚,对修理海塘,十分切实。雍正年间,每遇浙江塘工,都比得听他的意见。这年七月,决定大规模改筑海塘,朱轼自告奋勇,愿往经理工事,优诏嘉许,并有特旨,督抚及管理塘工诸大臣,都听朱轼节制。

  “朱中堂刚到杭州,塘工还没有动手,是不是过一阵子再把他找回来呢?”庄王问张廷玉、鄂尔泰:“两位以为如何?”

  庄王是故意做此征询,他很了解嗣皇帝的心情,朱轼名比张廷玉早,入阁资格亦比张廷玉来的深,尤其是翰林前后辈的规矩最严不过,嗣皇帝特招朱轼,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应付张廷玉。倘或张廷玉有异心,也只有朱轼能压得住他。

  因为如此,庄王有意这样说,要看看张廷玉是何态度——庄王爱护嗣皇帝,不希望张廷玉对嗣皇帝心生芥蒂,如果张廷玉不赞成此举,他就要见机而作了。

  “朱中堂身为元辅,受恩深重,理当星夜奔丧,就不召,他也应该来的。“意思是大可不必发”廷寄“,庄王无以为答,而方观承却很机警,当即说了句:“哀诏非一时可到。"张廷玉不作声,庄王编辑说道:“那就特招吧。”

  “是!”方观承又问:“两位中堂,将来配享,写入遗诏的事,应该如何回奏?”

  “这话,”张廷玉看着鄂尔泰微笑:“我跟鄂中堂就不便赞一词了。”

  “写上,写上。”庄王又说:“用‘明发’吧。”

  所谓用“明发”,就是上谕由内阁发抄,使得内外皆知。嗣皇帝虽未继位,但以“谕辅政大臣”的名义,公然发布这一道上谕,等于确定了嗣皇帝的地位;是很重要的一个步骤。张廷玉别无表示,也就等于放弃了拥立弘皙的想法。

  只要张廷玉肯合作,就好谈了。本来谈得以很接近,个人不论心目中倾向的是谁,而有一点,就是决不能在闹家丑。皇家之丑,通国皆知,还不仅是丢面子的事,动摇民心,会造成大乱。十三年前的骨肉相残,因为圣祖的深仁厚泽,总算没有闹出乱子来,但大行皇帝这十三年,结了不少冤家,光是亲贵之中,就很诱人唯恐天下不乱,如果在闹家丑,不知道会有什么不测之祸发生。

  一次,改变了态度的张廷玉,主张不论怎么样也要安抚弘皙,“先帝当年说过,一旦订了中意的人,他一定会把几位阿哥找来,当面开示,何已选中此人的缘由。不想先帝弃天下如此之仓促,一直无法躬自践诺。”他听了一下又说:“就算理亲王不是心怀委屈,为臣下者,以应该仰体先帝补过亲亲的苦心,化戾气为祥和,以慰在天之灵。”

  “补过”两个字说得很直,也很重。但没有人能驳他,说大行皇帝不会说这样的话,因为大行皇帝心里要说的话,谁也没有他知道得多。而况补过以外,还有“亲亲”,还有“化戾气为祥和”,这些都不能说他不是正论。

  两王与鄂尔泰都明白,张廷玉的意思是,只要弘皙不闹,任何条件都可以接受。这似乎太迁就了,然而看样子怕非依他的主张不可。

  “怎么样?”庄王问鄂尔泰。

  鄂尔泰想了一下,毅然决然地说:“我完全赞成衡臣的活。”

  “既然如此,就照衡臣的话去做。”庄王说道:“我想请你们两位跟理王去谈,我们兄弟俩暂不出面,好友个缓冲的余地。两位看如何?”

  “义不容辞。”鄂尔泰答说:“不过,咱们先得做个估计,理王会怎么说,如果有条件,这条件是什么?”

  “如今也无从估计,只能临时斟酌。“张廷玉说:“好在两位王爷暂不出面,如果理王有条件,而是我们不能做主的,在乡两位王爷请教,也还不迟。”

  “说的一点不错!我随时等消息。”庄王连连点头:“若有为难之处,咱们商量着办。”

  于是鄂尔泰和张廷玉计议,是在什么时候,什么地方跟弘皙谈判?这时已是子末丑初,东华门已经开了,鄂尔泰主张既可入宫,直接到撷芳点去面谈。

  “也好!”张廷玉说:“既然决定如此办,事情早了早好。”

  【第七章】

  进东华门,找到文华殿,东北有三道横跨御河厅的石桥,桥北三座绿瓦的殿宇,便是皇子所居的南三所,中间一座提名谢芳殿,即十弘皙的住处。殿门未启,但墙内灯光不止一处,想来弘皙已经起身了。

  其实,不是弘皙已经起身了,而是根本不曾归寝,与弘昌计议了大半夜,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结论,决不善罢甘休,而且开了一张名单,凡是曾遭大行皇帝谴责,在眼前不得已的亲贵大臣,都要派专人去联络。就在这时候,听说张、鄂二人,想携来访,这在弘皙多少是感到意外的,不过他们的来意时很明白的,来做说客。

  “来者不善,善者不来,”弘昌说道:“咱们得好好儿捉摸捉摸,定个宗旨出来,才能应付得了那两个老狐狸。”

  “不!”弘皙觉得有一点必须提出纠正,“张衡臣,一向对我不错。”

  “既然如此,口气不妨更硬一点儿。”

  于是弘皙交待护卫,延纳两相,道是他刚起身,须得少待,方能相见。这样,他跟弘昌便可从从容容的商议了。

  看到弘昌陪着弘皙一起出见,为张、俄两人始料所不及。此人蛮横骄奢,素为怡王所不喜;他之拥护弘皙,固有臭味相投,但主要的,还是因为以长子而未能袭爵,胸中一股怨气不出,久而久之化成戾气,脾气越发乖谬,是个很难对付的人。

  果然,一开口就让人窘于应答,“两位是来迎驾的吧?”他说。

  张廷玉木然无语,鄂尔泰确有急智,打一句:“是来劝驾的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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