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三春争及初春景 | 上页 下页


  幸而有个人堪以相提并论,“要说伤心,在热河的那位,才真正伤心呢。”庄王指的是嗣皇帝的生母,热河行宫的宫女;他接着又说:“你阿玛为国择贤,把天下给了你四个;我替你四哥做主,把你阿玛局藩的私财,都给了你。我这个做叔叔的,对得起你了吧。”果王这才明白,‘国事家务事分开来办’的意思是如此,当即说道:"你阿玛居藩的时候,生性俭朴,家规严正,门下包衣又是得意的多,常有孝敬。那份私财,你就敞开来花吧。”

  “五阿哥,”鄂尔泰趁势进言,“兄友弟恭,而况到底是大行皇帝的遗命,不能不遵;你就到乾西二所磕个头,叫一声‘皇上’。忍得一时委屈,换来终身福分,何乐不为?”

  “这是好话,小五,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。”

  庄王的话渐有警告的意味了,弘昼知道不识趣就会更受委屈,当即说道:“如果我娘怪我,十六叔可得替我说话。”

  “当然,当然。你四哥对你娘,一定也有一番尊敬,博她一个高兴。”庄王接着向果王说:“你就带他去见皇帝吧。把我的意思说明白。”

  果王答应着带走了弘昼。庄王透了一口气,但又紧皱双眉;打发了一个,还有一个要应付。

  “你看,咱们是等他来找呢,还是找了他去?”

  他是指理亲王弘皙。在圣祖现存的几十个孙子中,属他的年龄最长,世故甚深,为人又是阴鸷雄才一路,加以有班羽翼护卫,是个很难对付的人。

  鄂尔泰考虑了一下答说:“以不变驭万变。如果先去找他,倒像亏负了他甚么似的,先就落下风了。”

  “说得不错。”庄王坐下来说:“把海望找来,商量接灵吧。”

  其时晓色已动,西风过处,隐隐传来哭声,当然是已知道圆明园中,出了大事的缘故。但宫中举哀,必须等待总管太监通知‘摘缨子’、‘去首饰’,才敢放声大哭,同时,龙驭上宾虽是丧事,亦是喜事——嗣皇帝大喜的日子。死不如生,总得吉服跟嗣皇帝贺了喜,才能尽哀如礼,所以内廷各处,差异的事,六十岁未到,一向精力过人的雍正皇帝,可以突然驾崩?而关注的却是继承大位的,到底是谁?

  细心的人已经留意到乾西二所的动态。本来“四阿哥”弘历子雍正五年十七岁成婚,由原来在康熙朝为允仍而建,作为“东宫”的毓庆宫,移居“乾西二所”时,就有两种决不相同的看法与传说,一种时说:‘四阿哥’弘历本已预订为储君,所以准他居住在毓庆宫;后来皇帝变了心意,结成婚后福晋不便住在位于乾清宫之前的毓庆宫为借口,将他迁入乾西二所。这不就很明白的作了暗示,‘四阿哥’已非‘太子’了。

  另一种人亦就是拥护弘历的人;他们的说法是,乾西二所在西六宫后面,那才是真正隐秘的宫闱,不比南五所在文华殿之后,宁寿宫之前;以横向的位置来说,在‘三大殿’之东,只是‘外朝’,而非‘内廷’。所以弘历移入深宫,而弘昼、弘皙只住南五所,将来大位谁属,不言自明。

  【第五章】

  这些私下的议论,到了雍正十一年正月,因为弘历的封号为宝亲王,而弘昼的封号为和亲王,显得认为弘历将继承皇位的那一派,真是看准了。因此,这天凌晨内奏事处的太监,经‘西长二街”到“乾西二所”来请宝亲王去看紧要奏折;接着传说雍正皇帝已在圆明园暴崩时,连平时不认为大位将属于弘历的人,都自觉是看错了。

  可是,等宝亲王去而复回,却无动静;使得拥护他的人都不免倒抽一口冷气;在心里喊一声:“完了”!原来他被请了了出去,是要让他知道一个消息:皇位在他是没分了。

  这一刻在宝亲王是难以忍受的!明明已奉遗照,继承大位;却还是不能公开宣布,要等弘昼和弘皙放弃争皇位的企图,他这皇帝的位子才算坐稳了。如是而得登大宝,实在是件很窝囊的事;而况连这件“窝囊”事,也还有波折。

  因此,他回到乾西二所以后,只是垂着泪向福晋说道:“阿玛过去了。”

  福晋富察氏在惊异之中显得很沉着,“那么,”她说:“王爷是皇上了?”

  “不见得!”

  “是就是,不是就不是。怎么叫‘不见得’?”

  “阿玛的遗诏上,指定的是我。可是……”

  “怎么?”富察氏问说,“还得要拮芳殿的那两位点头?”

  “虽不是点头,总也要先疏通一下,闹起来不好看。”

  “他们怎么闹得起来?永琏就是个明证;不必看遗诏,就知道谁应该继位当皇上。”

  原来永琏是嗣皇帝的第二子,但为福晋富察氏的长子,今年八岁,从小生得颖慧异常,大行皇帝将这个孙子,看成心肝宝贝,命名颙琏;通常写作永琏,上一字是排行的辈分,下一字为‘瑚琏’之琏,宗庙盛黍稷之器,名为瑚琏,所以用琏字命名,隐然表示他这个孙子将来会主持宗庙的祭祀,也就是会做皇帝。既然永琏会做皇帝;岂非明示皇位将由永琏之父弘历继承?

  “话是不错。但如他们要闹,光凭这句话是堵不住他们的。”嗣皇帝又说:“如今还不知道张廷玉是怎么个态度?”

  “鄂尔泰呢?”富察氏问。

  “他是站在咱们这一边的。”

  “还有谁受顾命?”

  “鄂尔泰独受顾命。不过他说,受顾命辅政的,应该有十六叔、十七叔、张廷玉;连他一共是四个人。”

  “十六叔不用说,十七叔呢?”

  “十七叔当然也遵遗诏。”“那你担心什么?四个人至少已有三个站在你这一面,他们怎么闹得起来?”富察氏说;“如今你是承宗庙之子,大丧要你来主持,怎么没事人儿似地,在这儿聊闲天?”

  一番话说的嗣皇帝不免自惭;“等一下,”他说,“看十六叔他们交涉办得怎么样?”

  嗣皇帝刚要回答,只见太监来报:“果亲王带着五阿哥来了。果亲王要先见——,先见皇上。”

  “喔。”嗣皇帝在一次自我体认:我是皇上。得摆出皇上的样子来。但要怎样不亢不卑的神气,才算恰到好处,很难把握;此时总以宁卑勿亢为是,因而便说:“请,请!请果亲王!”

  一面说,一面经穿堂进入正屋;见到果王拉住他的手,不让他行礼,等果王说了庄王的决定,嗣皇帝连连点头表示同意。

  于是,果王向走廊上喊一声:“小五,你进来,见皇上吧!”

  及至弘昼一进屋,嗣皇帝突然发觉自己应该怎么做;迎上前去,一把爆竹,哽咽着说:“老五,你看,你看阿玛就这么去了!”说着顿足大哭。

  到底父子天性,手足的情分也不薄,弘昼也是悲从中来,不知不觉地跪了下去,报住嗣皇帝的腿,喊得一声:“皇上!”放声长嚎。

  兄弟相拥而哭,果王垂着泪解劝;哭停收泪,嗣皇帝拉起弘昼说道:“十七叔跟我说了;十六叔做主,阿玛的私财都归你,很好,原该这么办!”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