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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八


  “掉了就掉了,何必说假话?”锦儿威胁着说:“你要把我们给你的东西随便送人,你就甭想再跟我们要甚么东西!”

  曹雪芹不作声;绣春却得理不让人,钉着问说:“到底是送了人了呢,还是掉了?你说啊!”

  曹雪芹无奈,答一句:“你想呢!”

  绣春噗哧一笑,“不是送人,也不是掉了,”她说:“是荷包自己长了翅膀飞了。”

  彼此一笑,这一段就算揭过去了;曹雪芹正色说道:“事难两全。秋月如果不在太太跟前,我实在不放心;就有秋月,我也不能在外头过舒服日子。”

  “这话,”绣春不服气地说:“放着我干甚么的?”

  “是啊!”锦儿也说:“太太一搬了来,住得那么近;有事当然我们伺候,你很可以放心。”

  话是一样漂亮,也一样的出自衷心,但曹雪芹了解,说同样的话,却有不一样的想法,在绣春,早有了坚定不移的打算,决不会跟锦儿分庭抗礼,那便跟秋月是同类的身份;秋月走了,有她补缺,跟马夫人朝夕作伴,所以说:“放着我干甚么的?”

  但在马夫人却不能作此打算或期待;如果透露这样一点点意思,便等于反对绣春与曹震的复合,所以心目中只认为唯一能日夕不离的,只有一个秋月。但这些意思,却无法当着锦儿说,便只有低着头喝闷酒;猛喝了一杯,自己伸手去提壶。

  手刚伸到壶把上,一只温暖的手压了下来;曹雪芹微微一惊,但却不忙着应付这意外之惊,心里在问:是谁的手?软柔温腴,个把时辰以前刚握过,当然是绣春的手。

  及至抬眼看时,才知道错了;“你看你,”锦儿说道:“光拿这一点说好了,没有个体己的人在旁边;谁能拦得住你这么不顾命似地给自己灌酒?”说着,把手松开。

  曹雪芹不好意思把酒壶提过来,也松开了手;于是第三只手伸了过来,“我来监酒。”绣春说道:“只准你再喝三杯。”她替他斟着酒又说:“你总知道监酒之威,令出如山;只有三杯酒,你慢慢儿喝吧!”

  “对了!少喝酒,多吃菜。”锦儿挟了一块肥瘦相间的火腿给他。

  “好了!别谈我的事了。”曹雪芹说:“这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;而且也还有些日子,大可从长计议。”

  锦儿点点头,向绣春使了个眼色;很明显地,意思是此事不必再跟曹雪芹谈,直接向马夫人面前下手。

  绣春却无表示;举一举杯,送到唇边呡了一口,然后挟了一块醉蟹到面前,拿银镶象牙筷,细致地剔着蟹黄吃。

  虽说细致,也仍是干净俐落;看着她那双灵巧而又丰腴的手,曹雪芹想起偷握的滋味,不由得便定着眼看;绣春自然想不到他此时有此绮思,挟出一块紫膏,摆在他面前的碟子里。

  “嘴馋是不是?”她说:“爱吃蟹,可又懒得剥;现成到口的东西,味道先就打了个折扣。”

  “虽说打了折扣,还是好。”曹雪芹一面咀嚼,一面说:“一年,也只有秋天,才有好东西吃。”

  “照你这么说,苏东坡的诗,不妨改一个字。”绣春将“一年好景君须记,最是橙黄橘绿时”的“景”,改了个“吃”字,朗声念了出来。

  曹雪芹笑了,“点金成铁,”他说:“你得把苏东坡气死。”

  “苏东坡本来就是个馋鬼。”绣春念了些苏东坡咏饮馔的诗句,忽然问道:“‘一骑红尘妃子笑,无人知是荔枝来,’从广东到长安得多少天,那荔枝还能吃吗?”

  “杨贵妃吃的荔枝,是从四川去的。”曹雪芹答说。

  “四川到长安,路也不近啊!而且走栈道也快不了。”

  “不是走栈道。那时有一条捷径,名为‘子午道’,走这条路要近得多。咱们不谈这些,谈谈别的吧!”

  谈到这些,锦儿插不进嘴去;曹雪芹怕冷落了她,所以这样说法;绣春懂他的用意,便向锦儿说道:“你那天说,等这回阳澄湖的蟹到了,得先给太太送去;不知道那天到?”

  “大概就是这几天。”锦儿向她使了个眼色,“我看,到时候你走一趟吧!”

  “是啊!我就是这么想;所以才问你那天到。”

  ***

  由江苏来的阳澄湖大蟹,在京师是无上珍品,曹震只分到十六只;十六只蟹分装十六只海碗大的竹箬篦篓;篓子里塞满了新谷,蟹就埋在谷子里,据说运到京师,篓中的新谷大多成了稻壳;要这样蟹才不致于饿瘦。

  分了一半让绣春带到通州;秋月将南京带来的,那套专门为了吃蟹用的银器找了出来,马夫人不由得又想起了爱子。

  “你是从那儿找出来的?”她问:“那天芹官问我;我说不知道搁那儿去了。早知道能找到,应该让他带了去。趁还没有走,让他多吃两回蟹。”

  “太太这么惦着芹二爷,我看,”绣春说道:“真不能没有一个能让太太放心的人,跟了去照应。”

  “这,”马夫人缓慢地说:“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。秋月倒是愿意陪了去,他又一定不肯;而且说实话,我也真少不了秋月。”

  “我倒有个办法,一定妥当。”

  “喔,”马夫人蟹也不吃了,望着她说:“甚么妥当的办法,快说给我听听。”

  “我跟了去。”绣春从从容容地说:“把芹二爷交给我,太太不能不放心吧?”

  这真是语惊四座了!大家都是口手俱停,一齐望着绣春,倒像是她突然变了样子,要仔细看看,到底变了多少?

  “怎么啦!”绣春却沉得住气;拿起小银锤,砸碎了一只蟹螯;“叭哒”一下,又响又脆,让马夫人微微一惊。

  “我得抽袋烟,好好想一想。”马夫人拿手指在专为涤手的浓茶中过一过,随手抓一把菊花瓣在手掌中搓着。

  秋月听说马夫人要抽烟,便起身替她去取了旱烟袋来;这时只听得夏云开口,“你是怎么想来的?”她说:“你跟锦姨娘谈过没有?”

  “我只回太太就行了。这话不必跟她说;她就心里愿意,也要装贤慧。”

  “慢着,”思路极乱的马夫人,抓到一个头绪了;连秋月已经点燃了纸媒,都顾不得抽那袋烟,急急问道:“你说,锦儿愿意放你?”

  “她不放也不行。”绣春很快地回答:“腿长在我身上,她怎么留得住我?”

  “原来你至今跟震二爷还存着意见。”

  “不!太太,我是为锦姨娘;太太跟四老爷不都许了她的,只要生了儿子,就把她扶正。咱们这种人家,那是多难得的事;我早就下定决心了,决不能挡她的路。说老实话吧,就是没有芹二爷这趟出远门,我也不会跟他们一起过日子。”

  “这是早就看出来的事。”秋月脱口说道:“人各有志,不能相强;太太,我看绣春的主意,很可以行得。”

  “这是一举三得的事。”绣春因为有秋月支持,才说正面的理由:“第一,太太有秋月在,芹二爷可以放心了;第二,芹二爷有我跟着去,太太也可以放心了;第三,锦姨娘没有我挡着她扶正的路,她也可以放心了。”

  “前面两个放心都不错。”秋月抗声说道:“你形容锦姨娘的话,可是有欠厚道。”

  “说老实话,听来总是刺耳的。”

  “你们别抬杠了。”夏云插进来说:“凡事讲理,既然是一举三得的事,就请太太作个决断吧!”

  “我是怕震二爷会怪我——”

  “这有甚么好怪的?”绣春大声说道:“本来就不成的事。”

  “我总觉得,彷佛有意跟震二爷作梗似地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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