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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九


  “这样吧,”秋月接口说道:“等我进一趟京,跟锦姨娘好好儿说一说;我想把话说明白了,她也不能不替芹二爷设想。我只作为太太问她的意思,让她自己说一句:既然有这种种难处,也只好搁下不提了。这么办,彼此的面子都不伤。”

 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。马夫人先是因为这个变化来得太突兀,一时心理上不能接受,及至心定下来仔细想一想,确是最适当的安排。

  好几天来一桩想起来便犯愁的心事,竟想不到地解消了;那份快慰,几乎是从曹老太太去世以后,从未再有过的事,因而竟兴奋得失眠了。及至通前彻后一遍遍想下来,又有件事不能释怀;这一下,越发辗转不能安枕,索性披衣起床。口渴想喝茶,唤小丫头唤不醒,却将睡在后房的秋月惊动了。

  “太太要甚么?”

  “怎么把你吵醒了?”马夫人歉意地说:“我一直没有睡着;想起来喝口茶。”

  “我来。”

  等秋月倒了茶来;马夫人问道:“你困不困?”

  秋月知道是有话要谈,便即答说:“我睡过一觉;怕太太困了。”

  “今儿个也不知怎么回事?心里一直惦着芹官的事,怎么样也睡不着。”马夫人放低了声音说:“别的都好,就有一件事,似乎不大合适;趁这会儿没有人,正好跟你商量。你坐过来。”

  于是秋月将一张小板凳端到马夫人身边坐下,仰脸望着,等候发话。

  “绣春今年多大?”

  “她比我小一岁,今年整三十。”

  “她跟芹官怎么样?”马夫人问道:“有没有好过?”

  秋月知道,这所谓“好过”,是可曾有过肌肤之亲?这一点她知之有素;“没有。”她说:“决没有。”

  “那末这趟到了奉天呢?”

  “那,”秋月是早已想过了;赞成绣春跟了去照应,自然也就当她拿春雨看待了,因而便笑笑说道:“太太又何必为这个操心!”

  “我是怕旁人说闲话。不管怎么样,到底跟过震二爷,还生过孩子;一定有人说长道短,话说得很难听。”

  “这也只好随他们去说。绣春跟震二爷早断瓜葛,连面都不见的;绣春等于还出过家,现在算是还俗,跳入红尘再世做人,过去的事,早就不算了。”

  “震二爷呢?”马夫人说:“这不是心里更不好过了。”

  这一点,当然要顾虑;但绣春的事,如此安排,也算是个结局,秋月觉得不能再想得太多,以致拖泥带水,又留下好些麻烦。

  “这一回的事,完全是自然而然,谁都想不到的。若说绣春为了跟芹二爷好,不愿跟震二爷,那在道理上,得避避嫌疑。既然两下毫不相干,也就问心无愧了。世界上原没有样样都能让人如意的事。”

  然后又谈起曹雪芹的亲事,这始终是马夫人最大的一桩心事;如今加上绣春,欲求佳偶是更难了。大家子弟未成亲以前,房帏先已有人,虽是常事,但像绣春这样的年纪,又素有刚强能干之名,愿意结亲的人家,可能心存顾忌,怕女儿嫁过来会受欺侮。

  “没有名分也无所谓。”秋月答说:“这些都可以凭媒人说得清楚的。”

  “莫非将来绣春不会争名分?”

  “不会的,决不会。”秋月斩钉截铁地说:“绣春为人我知道。这一回自愿跟了去照应芹二爷,一则是为了太太;再则是芹二爷一向对她另眼看待,不无感激图报之意,三则又恰好要躲开震二爷。如果存着什么私心,打算将来争甚么名分,那就不是大家又忌惮、又敬重的绣春了。”

  “你的话自然有道理;可是将来有了孩子呢?‘去母留子’的事,不是咱们这种人家干得出来的。”

  “唷!”秋月诧异,“太太难不成连她凉药吃多了,再不能生育了;都不知道?”

  马夫人被提醒了,也放心了。但觉得为求稳当起见,认为最好能取得绣春的承诺,将来不会做甚么令人为难的事。当然,这个任务必是落在秋月头上。

  秋月认为无此必要,话也很难说;但终于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。

  ▼第十八章

  考虑了一整天,秋月还是踌躇未决。其实,她就不跟绣春谈这件事,马夫人也不会催问;因为绣春这天一早,就已开始为曹雪芹预备行装,应该带甚么,应该添甚么,从衣服到日用器具;开出单子来给马夫人看,竟想不出有甚么遗漏需要增添之处。这时才真正承认,由绣春去照应曹雪芹,实在是再适合不过;前一天晚上跟秋月所谈的顾虑,根本不算一回事了。

  可是秋月却不知道马夫人的心意已经改变;主母交代的事,当然要完全办到。而且怕马夫人会急着等回话,决定当夜跟绣春同榻,枕上私语;至于如何措词,只有临时相机行事了。

  到得一上了床,并头睡下,黑头里看不见绣春的脸,不自觉地减少了顾忌,浮起一个实话直说的念头,忖度下来,认为是最好的办法。

  “昨儿后半夜,太太跟我谈了整整两个时辰——”

  “慢着,”绣春心急,打断她的话问:“后半夜是怎么回事?”

  “太太失眠,叫小丫头倒茶把我给弄醒了;是这么凑在一处的。”

  “谈些甚么?谈我?”

  “当然是谈你;谈你又少不得谈到芹二爷。话很多;我想都告诉你。”秋月特意又加一句:“我不知道你对我怎么样;我对你向来无话不谈,好话也好,听了叫人不痛快的话,我可是没有瞒过你一句。”

  一听这语气,绣春便知有不中听的话;当即答说:“你知道的,我别无长处,不过自己觉得气量并不算小;也懂得忠言逆耳这句话,不会不痛快。”

  有她这番近似鼓励的回答,秋月更无顾虑;随即便将马夫人的疑问,与她的解释,原原本本都说了给绣春听。

  听到秋月为她在马夫人面前解释,她愿意伴同曹雪芹出关的缘故,以及决不会“争名分”的话,绣春不由自主地激动了,满眶热泪,感激知遇。但秋月的看法中,有一点却让绣春深感遗憾;也觉得屈辱——把她比作春雨第二。

  她想说:你就不相信世界上有“发乎情,止乎礼”的人?转念又觉得空辩无益,因为“不欺暗室”是件无法证明的事;如果觉得人言可畏,又何苦如此热心?既然如此热心,就不必再考虑如何避嫌疑;根本是个避不了的嫌疑!

  于是她说:“真不枉咱们姐妹好了一场,你把我心里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。可惜美中不足;这也只有将来看了。”

  秋月不解,因而问说:“怎么叫美中不足?”

  “是说你已把我的心事看到了九成;只有一成还看不透。”

  “这一成是甚么?”

  “以后你就知道了。”

  听她的语气,再问亦不会有确切的回答;而且既已看到九成,即令还有未看到之处,亦无关宏旨,可以不问。

  不过,秋月倒是耽心一件事;她在马夫人面前断言绣春不会再生育,万一她倒是怀了孕怎么办。

  因此,她率直地道出她的心事,“绣春,”她说:“我倒问你:你究竟会不会再有喜?”

  一听这话,绣春大起反感,想这样回答:“我有喜,不就是曹家有后了吗?那才真是喜事。”不过这个念头,马上又改变了;毕竟秋月是一片好心,不能这样不客气地给她钉子碰。

  于是,略想一想,用句戏辙作答:“喜从何来?”

  这是句双关语;一方面表示她已不能生育;另一方面也是暗示,倘与曹雪芹无肌肤之亲,又何能怀孕。而秋月所了解的,只是前者;心就宽了。

  “原是!你当年吃了那么多凉药,应该不会再有喜。”

  这又惹得绣春反感,一时起了个恶作剧的念头,作为报复:“你是黄花闺女,怎么知道吃多了凉药,不能生育?”

  秋月明知道她是戏谑,而在黑头里,仍不免脸上发烧;“我是听那些老嬷嬷说的。”她故意用质问的语气:“难道我就不该懂这些事?”

  “是的。你懂得很不少!等我再教教你。”说毕,绣春便揸开五指直探秋月胸前。

  这一下,把她吓坏了,一面护胸;一面喝道:“你干甚么?”

  “我把你当成一个爷们!”

  说着便抱住秋月,浑身上下乱摸乱捏,亲着嘴还“嗯嗯”地哼着。秋月倒是守礼谨严的处子,何曾经过这样的阵仗?又窘又急,双手忙着遮这遮那;口中不断地轻喝:“别闹,别闹!”

  绣春是放纵的心情,一发难收,紧紧搂着秋月,把脸埋在她肩项之间,只是喘息;秋月也有透不过气的感觉,但不知如何,竟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。等绣春松开了手,她抚摸着她的浓密散乱的头发笑道:“你真野得吓人,怪不得震二爷舍不得你。”

  “你怎么知道他喜欢野的女人?”

  本是无心的一句话,没有想到有语病;秋月不免受窘,急忙答一句:“想当然耳!”

  绣春笑道:“你倒真会想!我不知道你这些念头是那里来的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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