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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一


  传话过去,绣春不免踌躇;最后提出两个条件,一个是把曹震请来,大家一起谈,也就是不愿单独见面;再一个是“语不及私”。

  “只能谈冯大瑞的事;不能谈我的事。”

  “你这话不讲理。谈冯大瑞怎么能不谈你?你设身处地想一想,你自己办得到这一点吗?”

  绣春想想不错,便即改口:“我没有说对,应该是不能谈他的事。”

  “还是没有说对。”曹雪芹笑道:“应该是不能谈他跟你的事。”

  * * *

  多少年来第一次相见,场面自然很尴尬,绣春先是故意绷紧了脸,转念又想,此求于人,不该有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色,因而把头低了下去;曹震原想尽力装得洒脱,但一见了面,忍不住细细打量,印证回忆,皮肤不如以前滋嫩;体态反倒婀娜了。回想当年纤腰在抱的旧情,眼圈都有些红了。

  “我不是不愿意帮冯大瑞的忙,”曹震缓缓地开口了,“这个人我没有见过;只听人说,他的气性浮动不定,做事顾前不顾后,我有点不敢插手管这件事。你总知道,如果再出乱子,关系很大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绣春答说:“不过,说他做事顾前不顾后,这话未必尽然。芹二爷在这里,倒说一句着。”

  “冯大瑞不是那种人。”曹雪芹毫不迟疑地说:“而且,他很听绣春的话。”

  “这一点我相信:可是得绣春跟他在一起这件事只怕很难,我已经打听过了,直隶按察使衙门,管这件案子的王知事说:冯大瑞原来的口供上,说他别无亲人,如今忽然出来一个结发妻子;上面如果追究,何以先前不仔细查明白。这话很难交代。”

  绣春不知道王知事是否说过这话,但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;正在踌躇无计之时,曹雪芹提出来一个办法。

  “这样行不行呢?”他说:“作为王知事自己查到的,那就不但没有处分,而且办事认真,说不定还能邀奖。”

  “这当然可以。不过那一来一并发遣,要吃苦头。”曹震又说:“我原来的意思,是想按‘亲族自请随行’的例,一路上不受拘管,自由得多,也舒服得多。”

  “这——”曹雪芹说:“要看绣春自己的意思了!”

  “吃苦也只好听天由命。”

  谈到这里,有了结论;须看曹震是否愿意为她去进行?而他沉吟未答;心里实在有一番惋惜绣春的情意,不忍她如寻常犯妇般,一路抛头露面,受尽凌辱。但这话苦于说不出口;说出口来,绣春一定会误会他别有用心,一个钉子碰过来,彼此下不得台。

  沉默不能太久;曹震只好这样答说:“让我再打听打听,有没有更好的办法?”

  “如果没有呢?”绣春问道:“震二爷是不是照芹二爷所说的办法,替我去关说?”

  “迫不得已只好走这条路。”曹震转脸对曹雪芹说:“你跟王达臣,最好仔仔细细替绣春策画一下,这件事一步走错,要回头就难了。”

  “是!”曹雪芹忽然心中一动,向绣春使个眼色说:“我跟震二爷还有话说。”

  于是绣春悄然退去;回身时无意间跟曹震的视线相触,看到他眼中无限怅惘之中,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祈求之意,不觉心中一动。但立即不顾一切地硬起心肠,加快了脚步。

  “我也觉得绣春犯不着去吃这一趟苦;她是烈性子,万一受辱,会出乱子。二哥,你就替冯大瑞写两封信,把他的出路安排好了,绣春不就可以免于跋涉了吗?”

  “让我好好想一想。”曹震皱着眉说:“这得从长计议。”

  “时不我待!冯大瑞可是越走越远了。”

  等曹震一走,曹雪芹将他们兄弟所谈的话,都告诉了绣春。事情有成为僵局的模样,曹雪芹心里很烦。绣春反倒好意安慰,不提此事;正在闲谈时,曹震派了车来,说是接曹雪芹去喝酒;还有一个朋友要替他引见。

  这个朋友就是马空北,五短身材,一双眼睛,晶光乱射,一望而知是精明强干的脚色。座中当然要谈到冯大瑞;马空北对他似乎怀有偏见,曹雪芹不以为然,却以初交,又是曹震的朋友,不便辩驳,只默默听着,表示冷淡而已。

  但谈到漕帮的内幕,曹雪芹不能不注意。据马空北说,黄象这一班人,始终怀着“异心”;当初听“三老太爷”潘清的话来投案,只以底蕴已泄,行踪在官府掌握之中,不能不暂且就范。及至报案的人到齐,彼此查询核对;认为潘清出卖了帮中子弟,他们甚至疑心翁、钱二祖出事,潘清亦脱不得干系。

  “你们看着好了!事情还没有了;不知道会出甚么花样?说不定会窝里反。”马空北又说:“我现在只盼望这一班煞星,早早出了直隶境界,才能放心。”

  “怎么?”曹震问说:“在路上就会闹事?”

  “那可说不定。如果外面没有同党接应,可以没事;不然就很难说了。尤其是——”马空北把话顿住,举杯喝酒。

  放下酒杯,仍未见他开口,曹震便即催问:“老马,你的话没有完。”

  “我是有点替沧州强家父子耽心。”

  “怎么?”曹雪芹不由得问:“他们会跟强家父子过不去?”

  “那姓冯的就说过,如果有机会,饶不了强家父子。”

  就因为这句话,害得曹雪芹心神不定,连酒都喝不下了,马空北却意兴甚豪,喝得酩酊大醉,方始由他的跟班扶了回去。

  “你听见老马的话了吧!”曹震说道:“足见不是我瞎说。”

  这是指冯大瑞的事;曹雪芹说:“我很想写封信劝劝他;别再惹祸了。”

  “这倒是正办。你写得隐晦一点儿,我交驿站替你送去。”

  “好,我今晚上就写。”

  “接你来,我有件事跟你商量。”曹震抑郁地说:“我不明白,绣春何以会对那姓冯的这么好?”

  “这也是缘份。”

  “我看是孽缘。将来不说,眼前明摆着是个钦命要犯;绣春好好儿地,说要陪他一起去充军,你想太太会准她做这种荒唐事吗?”

  “那倒说不定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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