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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〇


  虽是一时愤激之言,结果发现,除却跟绣春说实话以外,别无更好的处置办法。曹雪芹是这样想;王达臣更是这样主张。

  “这件事,看起来是错到底了;也窝囊透了!”心力交瘁的王达臣说:“天下根本就没有一个薛平贵;就有,也一辈子不能回来了,王宝钏还苦守寒窑个甚么劲儿。咱们得把实话告诉她,让她自己拿主意。”

  王达臣的意向是很明白的,在他看来,绣春与冯大瑞那段镜花水月的姻缘,到此算是结束了;希望她另觅归宿。这是奢望;曹雪芹在想,绣春这一回是真的要为情逃禅,遁入空门了。

  转念到此,不觉黯然;叹口气说:“唉!忙到头来一场空。”

  “芹二爷,你也不必替他们难过。照我说,这样反倒好;不然,绣春一年一年空等,那种滋味也很不好受。在大瑞,老觉得对不起绣春,心里拴着这么一个疙瘩,日子就更难过了。”

  这虽是自我譬解的话,但也不能说他没有道理。曹雪芹只希望绣春也会接受这份安慰。

  * * *

  这一夜,绣春当然失眠了。心里一直在念着曹雪芹的那句话:“忙到头来一场空。”而每一次又必有一个相应而起的疑问:真的是一场空?

  她不能同意曹雪芹的想法,只为不甘于承认失败;而且细想一想,并不觉得已经失败。从她出主意希望冯大瑞投效平郡王那时起,心心念念所想的,便是如何让冯大瑞免于杀身之祸?如今只是充军,杀身之祸已免,就不算失败。

  但此刻却是一个得失关头,如果不能实时说服曹震,为冯大瑞安排一条自新之路,那就真的是“忙到头来一场空”了。

  转念到此,意躁心烦,衾枕之间像长了荆棘,再也无法安卧;于是披衣起床,悄悄推开窗户,望着耿耿星河,让一颗无处安顿的心慢慢定了下来。

  她在想,现在是必须面对考验,作一个抉择的时候了。她很冷静地去体会自己的感觉,能不能把冯大瑞的等于死别的生离,排遣得开;能不能将冯大瑞的影子,从心头抹去;能不能对救冯大瑞的最后的机会,没有能切实把握而会感到遗憾?扪心自问,实在不能。现在她才明白,当年“看破红尘”时,确有“四大皆空”、无所留恋之感,只为对曹震伤透了心的缘故;而对冯大瑞是完全不同的。

  不愿见的人,偏在眼前;想见的人,长在天涯,难道真是命中注定,无可更改?在惘惘不甘之中,她心头突然灵光一现,照澈了“蔽境”,顿时欢喜无量,自觉人定胜天,心安理得了。

  * * *

  一早起来,王达臣与曹雪芹都是满腹心事,连话都懒得说;她知道,他们心里都萦绕着一个念头:绣春不知道能不能看得开;但愿她能自己克制才好!

  在她从从容容梳洗过后,以微笑迎人,而从他们眼中发现惊异莫名的神色时,她知道她猜得不错,因而越发摆出好整以暇的态度。

  “先吃早饭。”她说:“吃饱了好办事。”

  “办事?”曹雪芹惴惴然地问道:“你是打算怎么办?我看,事情已无可挽回,这里还有甚么事要办?”

  “多得很。你得把震二爷留下来,非请他跟马老爷去商量不可。”绣春说道:“昨儿我想了一夜,只有一个办法,能让震二爷相信,冯大瑞决不会出乱子——”

  “那好啊!”曹雪芹迫不及待地问:“你快说!是甚么法子?只要这个法子管用,震二哥一定会替冯大瑞好好安排。”

  “这个法子一定管用。有我成天看住他,还怕甚么?”

  “甚么?”王达臣问说:“你说的是甚么话!教人莫名其妙。”

  “是的!其中妙处,不容易让人想到。”绣春得意地说:“我也是顿悟而得。”她又扬着脸问:“芹二爷,你总应该懂吧,我怎么能成天看住冯大瑞?”

  这一提,不但曹雪芹,连王达臣也懂了。但却都有匪夷所思、不敢信为真实的感觉;尤其是王达臣。

  “你疯了!你是说,你陪了冯大瑞一起充军到云南?”

  “是的。”绣春平静地答说:“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;我不知道为甚么不可以?”

  “王二哥,”曹雪芹说:“绣春的主意只怕是唯一的主意。咱们平心静气来商量,有甚么行不通的地方没有?”

  “从直隶到云南省城,八千两百里地,这一路的辛苦,你受得了吗?”王达臣又说:“你见过充军的犯妇没有?一路上给解差当丫头老妈子,倒洗脚水、倒溺盆子,甚么都干。你受得了吗?”

  “这就要请震二爷转托马老爷了,派个老成的解差;再花上几两银子,我想他不致于太为难我。”

  “逢州过县,巡检老爷那里投文过堂呢?”王达臣又说:“我告诉你吧,只要平头整脸的犯妇,少不得就有噜苏。我见得多了!”

  “那不是没有王法了吗?”

  “你不信,你就试试。”

  “是的,我要试。”绣春毫不迟疑地答说:“事在人为。只要处处留心,能随机应变,那里都不必怕。”

  曹雪芹看她意志如此坚决,料定非王达臣所能劝阻得了的;这样针锋相对地争下去,徒然伤了兄妹的感情,更加不好,因而插进去说道:“我看,这件事不妨先跟震二哥谈一谈;官场的情形他比较熟,或许有妥当的办法。”

  绣春觉得他说这话,在态度上是支持的,因而默不作声,王达臣则是不好意思反对,勉强也同意了。

  于是仍旧由曹雪芹跟曹震去谈;用的不是征询的语气,而是据实道明了绣春的希望,求助于曹震。

  “如果去得成,我倒相信她能管得住姓冯的。不过,她真的有这份豁出去的勇气吗?”

  “看样子是经过深思熟虑的。”

  “你让她当面跟我来说!”

  “这——”曹雪芹迟疑着说:“恐怕她——”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了。

  “如果她连来见我的勇气都没有,怎么能相信她有自愿充军到云南的勇气?”曹震又说:“上万里路,你以为是好玩儿的事吗?”

  原来是试绣春的勇气;曹雪芹心想,曹震的要求不算过分,这话可以去说。不过,面是见了,仍旧不肯援手,又待如何?

  “我一定让她来见你,或者请你去看她。”曹雪芹说:“可是,见了面就非得帮她的忙不可。”

  “能帮忙,我当然帮忙。这何用你说?不过,她的主意也不一定对;咱们为她好,得帮她打算。也许不肯帮她的忙,就是帮她的忙。你得懂这一层道理。”

  “我懂。你的意思跟王达臣差不多。咱们分头办事,请你先打听打听,有甚么能安安稳稳把她送到云南的妥当办法;我拿你的话传给她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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