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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二


  “你别为这个分心!有消息自然会告诉你。”

  锦儿仍是不住口地絮絮相劝,提到“老太太”;又提到“四老爷”;最后提到震二奶奶,曹雪芹却不能不警惕;同时也记起许多往事,如烟如梦,飘渺难记,只有对他的期许之意,彷佛言犹在耳,记得非常清楚。

  “她的生日不快到了吗?”

  “还有半个月。”

  “半个月,”曹雪芹计算了一下说:“那时候考完该发榜了;我一定弄个‘一等’来祝她的冥诞。”

  “对了!要这样才不枉她对你的一片心。”锦儿停了一会又说:“我跟你说吧,二奶奶对甚么人都带三分假,那怕老太太、太太,她一样也有使手腕的时候;唯独对你,可真是把你当同胞手足看待。”

  听这一说,曹雪芹不由得发了奋;一言不发,起身要走。

  “你上那里去?”

  “我到琉璃厂去选几枝好笔,调两壶墨浆。作得好,还要写得好。”

  * * *

  选好笔墨,曹雪芹有些拿不定主意,又想回学舍去理书;又想找朋友去聊天喝酒。正在漫无目的地走着,忽然听得有人在喊“秦二爷!”

  声音很熟,旋即想了起来,不是“秦”,是“芹”;韩道士在招呼他。

  果然,等他回过头去,韩道士问道:“从那里来?”

  “买了一点儿笔墨。”曹雪芹心想,这不是消遣黄昏很好的一个伴侣;便即说道:“道长,我冒昧请问,动不动五荤?”

  “我是‘火居道士’。”

  “那好!想奉邀小酌;道长看那里酒好?”

  “芹二爷想喝好酒,那算是找对人了。来,来,”韩道士一把攥着他的手臂说:“我有漕船上带来的好花雕;还有茶油鱼干、天目山的冬笋;这些东西只有你配享用。不过,我有件事奉求。”

  “不敢当。”曹雪芹笑道:“无功不受禄,能替道长办件甚么事,喝你的好酒才安心。”

  “那就请吧!”韩道士说:“想请你写副对子。不忙,不忙;先喝酒。”

  韩道士将曹雪芹延入庙中,先沏了茶,转身而去;却久久不见人影,但有烹调的香味,随风飘至,寻到厨下,只见韩道士正在忙着。

  “早知如此,我该先做对子。”曹雪芹问道:“要副甚么样的对子?”

  “回头跟你谈。我马上就好了。”

  等他回到厅上,韩道士接踵而至,摆上酒菜,相将落座;喝酒闲谈,谈的不是对子而是冯大瑞。

  “喔,道长,我倒有个好消息告诉你;也许你已经知道了,冯大瑞那一案有了意外的转机;是出现了一个想不到的救星。”

  “是谁?”

  “有个具大法力的和尚,叫文觉,道长听说过没有?”

  一说到文觉这个名字,韩道士的表情很不好看,鄙夷之中带着些不信任的意味。这在曹雪芹倒并不感到意外;知道文觉其人的,常表现出这样的鄙薄;但韩道士一开出口来,却使得曹雪芹惊愕不止。

  “我不明白,三老太爷怎么会跟这个和尚去打交道?尤其是拿这件事去托他,不是与虎谋皮吗?”

  可想而知的,“与虎谋皮”这句成语中,别含深意,曹雪芹当然要追问;他的措词很率直:“道长,三老太爷何以不能跟他打交道?又何以见得是与虎谋皮?”

  韩道士看了他一眼,没有作声;只低着头喝酒。曹雪芹虽看不到他的脸色,但却能猜到心里,其中定有一段秘密,轻易泄露,可能会惹是非,所以他在踌躇。

  于是他说:“道长,我们相交虽浅,相知不浅;‘法不传六耳’,我识得事情轻重。”

  “我不是不肯告诉你;我在想一件我不明白的事。翁钱二祖的性命,一半是送在这个和尚手里的;三老太爷不应该不知道,怎么去跟他低头呢?而况托他搭救的是,要报师仇的翁钱二祖的弟子,他肯帮忙吗?”

  原来“与虎谋皮”是这样的意思!曹雪芹明白了其中的缘故,却有一种与韩道士不同的想法,“不是有一句话:‘光棍只打九九,不打加一?’也许,”他说:“三老太爷以此期望文觉,亦未可知。”

  韩道士想了一下说:“这也是一种说法。不过,据我所知,除了极少数的几个人以外,他是甚么人的交情都不卖的;三老太爷的话,未必有用。”

  “喔,”曹雪芹随口问道:“是那些极少数的人?皇上的话,他当然听?”

  “当然。”

  “还有呢?”

  “有一个方中书——”

  “方中书”三字入耳,曹雪芹迫不及待地问:“方中书叫甚么名字?”

  “叫方观承。”

  “果然是他!”曹雪芹失声说道:“我猜得不错。”

  “芹二爷,”韩道士很注意地问:“你认识方观承?”

  “是的。他是平郡王的得力幕友。”

  “啊、啊!”韩道士自己在额上拍了一巴掌,“我倒没有记起,你们有这层渊源。”

  “是的,我们还很谈得来。”曹雪芹一面回答,一面思量,“我在想,如果三老太爷在文觉面前说话不管用;是不是可以托方先生跟他去打个招呼?”

  “当然可以。”韩道士说:“这是很好的一条路子。”

  听得这一说,曹雪芹大感兴奋;美酒佳肴都已无心品尝,急于要赶进城去。但天色已晚,不便特为到平郡王府去找方观承;而这一夜一直在想的是,如何婉转为冯大瑞请命?既怕方观承不肯管闲事;又怕自己人微言轻,还不足以为人乞命。就这样扰攘通宵,把官学考试的事,丢到九霄云外了。

  考试就在明日,一共两天,头一天一篇八股文、一首五言八韵的试帖诗;第二天一篇限八百字以内的策论。卯正点名,辰初给卷;曹雪芹夜半在枕上计算时间,从咸安宫到平郡王府,来回不过一个时辰,加上等候交谈的时间,最多花费一个半时辰。宫门丑正启钥,到卯正有两个时辰的工夫,见了方观承赶回来,误不了点卯,何不就去一趟?

  想停当了,心就定了;梦意渐生而怕睡恍惚了,耽误辰光,索性悄悄起床漱洗,穿戴整齐,坐在椅上假寐。蒙眬中听得鼓打四更,陡然惊起;推出门去,但见凉月在天,露下无声。扑面西风,吹散了残余的睡意;月光下掏出表来一看,已是丑初二刻,不敢耽搁,出西华门径投石驸马大街平郡王府。

  到时正好寅正。平郡王府大门未开,东角门却是终年不关的;门上名叫赵胜,一见讶然,“芹二爷这么早!”他问:“是有甚么急事?”

  “我来看方师爷。”曹雪芹问:“还没有上衙门吧?”

  “方师爷到保定去了。”

  这句话真泄气,曹雪芹顿觉双腿发软;定定神问道:“是公差?那一天走的?”

  “昨儿走的。听说是替鄂中堂去办事;得有五六天才能回来。”

  扑一场空,无话可说;急急又赶回咸安宫,点名总算未误,但一夜未睡,来回奔波,疲累加上扫兴,精神极坏,几乎坐都坐不住了。

  “芹二爷,”跟他坐在一起的保住,低声问说:“你是怎么啦?”

  “没有甚么。”曹雪芹懒得回答,只问:“有荳蔻没有?”

  “没有荳蔻,有槟榔;要不要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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