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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四


  官宦人家,一日之始,在寅卯之间:倘是每天召见的权贵,大致一过丑时,便须执役,因为坐桥上朝,已颇费时,到得宫中,即全是赏了“朝马”的,亦只能在“外朝”下骑,入直内廷,仍有一段路要走。这样一折腾,在好天气,亦须个把时辰;若遇风霜雨雪,或者意外情况,路阻塞车而误时,亦是常事,所以凡是达官贵人的府第,澈夜灯火不熄是常事。

  但来自江南的做官人家,很难适应这种习惯;所以等冯大瑞一登门,锦儿大感窘迫,她跟绣春都是刚刚起身,尚未梳洗。幸好曹雪芹昨夜睡在这里,可以代为款客。

  “我来得太早了吧?”冯大瑞歉意地说:“一大早来打搅,实在很不安。”

  “好说,好说!”曹雪芹看着他的脸色问:“你好像一夜没有睡。”

  不说破还好,一说破了,冯大瑞立刻就打了一个呵欠;不过这一来倒使他想到了一个好去处,“是的。跟朋友聊了一夜。这样吧,”他说:“我先到澡堂子去找补一觉,回头再来。”

  “其实在这里歇着也一样。”

  “不,不!澡堂好、澡堂好。”

  胡同西口就有一家澡堂,招牌是“润身园”;照例挂一副对联:“金鸡未唱汤先热,红日东升客满堂”,冯大瑞去得正是时候,解衣磅礴,大池里泡了一会,让定兴县来的修脚司务,修着脚就睡着了。

  这一觉睡到近午才醒,跑堂的递上来一封信,说是曹家送来的;信是曹雪芹所写,约他中午吃饭,措词十分恳切,冯大瑞不能不赴此约。

  原以为是吃便饭,不道是在饭馆里叫的菜,主客二人而四盘六碗,过于丰盛。绣春没有露面,锦儿却跟冯大瑞正式见了礼;她称冯大瑞为“姑爷”,言语中称王达臣是“二哥”,完全是亲人的口吻。

  及至饭罢,粮台上派的车已经到了;但夏云那里却来了消息,说季姨娘坚留,她还得住两天,于是锦儿也留绣春;她却一定要回通州,又央曹雪芹相送。结果还是走成了;冯大瑞仍旧骑马,一直傍着车子护送。

  这样的场面,令人兴起一种无可言喻的感觉,新奇、感动,而又隐隐然有种捉摸不到的悲怆。因此,一时满堂肃静,各人都情不自禁地抓住了这片刻的感觉去细细体味,忘了自己在这个场面中的身份与职司——当然冯大瑞与绣春没有忘记了他们是不能“忘我”的。

  “替我给仲四奶奶问好。”

  这是绣春的暗示,应尽的礼节都尽到了;可说的话也都说到了,不行何待?

  “好,好!”冯大瑞连声答应;同时用江湖上的礼节,一面抱拳,一面半侧着身子后退。

  不容曹雪芹急步相送,便已出二门、迈大门,向东一折,抬眼望去,不由得楞住了。

  原来他的那匹马,本系在曹家东首的一株槐树,此刻却已空空如也。但正待要向曹家门房查问时,发觉有人用肘弯撞了他一下,转脸看时,竟是王达臣。

  “跟我来!”王达臣低声说了这一句,随即扬脸向前走去。

  这一下,冯大瑞就不必问失马之事了;随着王达臣曲曲折折来到一处地方,认得此地是仲四的外妇之家,他也只来过一回——仲四非极知己而又有保密的必要时,不在这里接待朋友。

  “仲四掌柜在这儿?”冯大瑞问。

  “嗯。”王达臣答应着,伸手叩门。

  来应门的是仲四自己;他也跟王达臣一样,面罩寒霜似地,神色颇为凝重。

  宾主未交一言,直到堂屋中坐定;仲四方始开口问道:“大瑞,你两次到昌平州干甚么去了?”

  冯大瑞心中一跳;陪笑说道:“你老问这个干吗?”

  “当然有缘故在内。你不愿意说,我也不必勉强;而且估量你也决不肯说。”仲四紧接着问:“你现在怎么个打算?”

  “我不知道仲四爷你指的是甚么?是说我捐官?”

  “官你是不必再捐了。我老实告诉你吧,你赶紧走;走得越远越好。”

  “这是干吗?”

  “你不走有杀身之祸。”仲四掌柜说:“李制台已经交代,要抓你了。”

  李制台是指直隶总督李卫;这跟老何跟他所说的情况,正相吻合,不由得失声说了句:“果然有这回事?”

  “是怎么回事?”

  这时冯大瑞又变得沉着了,“你老先别问我。”他说:“只请你告诉我,你老的消息是那里来的?”

  “有道上的朋友好意,特为来告诉我的。”

  “谁?”

  “我不必说。”

  “你老不肯说,我也不必问。不过,你老居然就信了人家的话,是为的甚么?”

  “仲四爷岂是随便能受人骗的人?”王达臣插嘴说道:“自然有证据,教人不能不信。”

  “既然有证据,我也不必多说了。不过,说心里的话,我不大相信会有甚么要抓我的证据。除非——”说到这里,冯大瑞陡然顿住,咽了口唾沫,将想说的话吞入腹中。

  王达臣毕竟因为异姓手足的关切,不能不追着问:“除非甚么?”

  “二哥,你别问了。”

  “我怎么能不问?我妹子的终身我能不管?,”

  提到这一点,冯大瑞像兜心挨了一拳,脸色痛苦异常,低下头去,只说了句:“我早知道,我一定会对不起三姑娘。”

  这时仲四记起往事,倒非常谅解冯大瑞;便帮着他说话:“达臣,他早就有不能跟人说的心事了,不愿意害三姑娘,这一点不能说他错。”

  “对了!”王达臣说:“错的是他有眼无珠,把自己弟兄当外人;反倒是拿不相干的人,当作过命的朋友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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