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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四


  当时曹雪芹心里就想,皇帝三位胞兄,直郡王胤褆;废太子胤祁都已下世;诚亲王胤祉便成居长。就算他对胞弟怡亲王有欠友爱,但骨肉之间,“长兄如父”,何可公然参劾;且交亲贵、八旗、九卿诸大臣及东宫官属的詹事府与职司风宪的六科给事中,各道监察御史,当做一件非常严重的大案,来公议罪名?

  过不几天,看到“宫门抄”上“建议”的结果,疑团更深了;议奏的罪名,竟有“不孝、妄乱、狂悖、党逆、欺罔不敬、奸邪、恶逆、怨怼不敬、贪黩负恩、背理灭伦”十大款,奏请将胤祉及其子弘晟正法,其余亲属,削去宗籍,“更名披甲当差”,家产籍没。奉旨胤祉父子俱免死,分别监禁景山永安亭及宗人府。只为弟兄感情淡漠,做长兄的会获得这样的严谴,岂非一件怪事?

  他跟咸安宫的侍卫谈到这件怪事,大家的意见是相同的,皇帝早与诚亲王不和;庄亲王的参奏,是出于皇帝的授意,借题发挥,清算老帐。但曹雪芹仍不能无疑,诚亲王在皇帝居藩时,彼此即已不和,固然是件大家都知道的事;但诚亲王先被降为郡王,而就在怡亲王病殁以前的三个月,复晋为亲王,这不明明表示,皇帝已释前嫌;何以三个月之后,复又如此痛恶?

  此刻,他从冯大瑞的话中,悟出其中的道理,必是在这三个月中,皇帝已发觉各派反对他的势力,集结在一起,遥奉诚亲王为盟主;或者早已发觉,为了笼络诚亲王,特为晋爵,而诚亲王无动于中,反对如故,皇帝才不能不下毒手。

  而事发在怡亲王刚殁以后,说不定举发诚亲王有密谋的,就是怡亲王。这样,何以诚亲王临丧毫无哀戚之容:以及皇帝赐恤怡亲王出于常格的缘故,亦就可以推想得知了。

  这一个念头大弯大曲地转下来,曹雪芹自觉长了不少世故见识,也懂了好多人情微妙,但总有种不可思议之感,不断为他带来新的刺激;想往深处去搜索。

  “照你的说法,那末,你们如今是‘群龙无首’了!你们还打算不打算干一番大事呢?”

  “这,我就不知道了。”冯大瑞说,“不瞒你说,我在帮里也是‘小角色’;帮里有什么大事,我连边儿都沾不上。”

  “可是,你比谁都知道得多。”曹雪芹很起劲地说:“你所谈的好些事,在我都是初开茅塞。”

  “芹二爷你太恭维我了。我也是胡说;听过就算了。掉句文叫做‘姑——’?”冯大瑞摇摇头苦笑:“粗人掉书袋;那儿成!”

  “不,不!你不算‘妄言’,我也不是‘妄听’。”曹雪芹紧接着说:“当然,你告诉我的话,我一句也不能说;说了不但害你,也害我自己,而且是害我自己一家子。”

  听他这么说,冯大瑞越觉放心;看看日色偏西,应该回去了。正待找溜马的孩子回来,舍不得结束谈话的曹雪芹,又开口发问了。

  “冯镖头,你既然自谦在帮里不能与闻大事;可是你刚才所谈的种种,不都是大事吗?”

  “是的。芹二爷你这话问得有理,说实话,有些事,我并不是听帮里的人说的。我专走口外镖;尤其是走山海关一路,有些话,就不是我的同行能听到的。”

  这话曹雪芹倒懂。汉人等闲不得出山海关;往盛京、吉林走的,绝大部分是赴任的满员,亦有不少是宗室王公。但出关大多不是好事,调往盛京任职的官员,无非投闲置散,每人都有一肚子的牢骚;此外,充军发配的也很多,一路诉苦,也就一路传散了许多宫闱秘辛、宦海奇闻。那就怪不得冯大瑞知道这么多了。

  曹雪芹这时心里有一股强烈的冲动,亲族的不幸遭遇,加上天生好奇的性格,使得他生出一个让任何人都会感到意外的欲望,“冯镖头,”他说:“你能不能引荐我入帮?”

  “甚么?”冯大瑞大吃一惊:“芹二爷,你要干甚么?”

  看到他的脸色,曹雪芹才发觉自己确有些匪夷所思;急忙加以解释:“冯镖头,我是很佩服你们帮里的宗旨;没有别的意思。”

  “这,”冯大瑞兀自摇头,“这不是好玩的事!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曹雪芹不便说是为了好奇,想一窥漕帮的究竟,此时想到一个理由:“我们族人虽不能随便出京,不过将来我总有到各地去当差的机会;在江湖上也方便些。”

  “芹二爷,你没有说真话。”冯大瑞老实不客气地说:“你的想法很怪。总而言之,这件事,我不能不驳你回。别说我不能把你引荐入帮;就能,我也不愿意。”

  “这,是为甚么?”

  “是为芹二爷你好。好好一位公子哥儿,放着福不享,倒想这玩意!芹二爷,你趁早别起这个念头;就像你自己所说的,那样不但会害了你自己,只怕还会连累府上一家。”

  听得这番出于善意的责备,曹雪芹不免惭愧,强自笑道:“冯镖头,我一时没有想通。‘姑妄言之,姑妄听之’,不必认真。”

  “这才是!”冯大瑞安慰他说:“江湖上的规矩,照芹二爷这么聪明,也不难懂。譬如——”

  冯大瑞拿曹雪芹刚才所见的血水这件事来作譬解;江湖上最忌撞破人家的秘密,所以见怪不怪,莫管闲事,最是明哲保身之道。刚才曹雪芹倘或大声一张扬,惊官动府,实时便有麻烦。

  “眼尖的不止你芹二爷一个。看到的不作声,心里都知道是怎么回事;只等血水冲淡了,自然没事。倘或一张扬开来,人命关天,少不得公事公办,万一闹大了,一定迁怒到多事的人头上。尤其是看见我跟芹二爷在一起,倘或着落在我身上,要对不起你芹二爷,请问我怎么办?”

  曹雪芹到此方始明白,何以那时的冯大瑞神色不定,非常不安?原来有此缘故在内!

  “对不起,对不起!我差点害了你,也害了自己。‘见怪不怪,其怪自败’这句成语,我到现在才真正懂了。”

  这一番簇新的回忆,使得曹雪芹有不寒而栗之感;同时也将他的好奇心,大大地减杀了,世途莫测,真得小心,如果误蹈危机,不明不白地惹来杀身之祸,不但死得轻于鸿毛;而且死得难以瞑目。

  于是他的心情不同了,“冯镖头,咱们走吧!”但一说走,想到此来的另一目的,打听王达臣何时可到?因而觉得为了谨慎起见,有句话不妨问一问:“冯镖头,我再请教一件事,王二哥是不是在帮?”

  “他不在帮。不过虽在‘门坎外头’,帮里的规矩他都懂。”

  “喔!”曹雪芹本来还想再问,甚么叫“门坎外头”?转念又想,这应该是可以想象得到的,便不再多说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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