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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


  “王爷此言差矣,鄂毅庵自军前回京,深思熟虑,必有卓见,咱们应该先听听他的意思才是。”

  平郡王立即省悟,张廷玉与鄂尔泰暗中较劲,都想在皇帝面前占上风;因此,都想先知彼,而己则不为彼所知,张廷玉的话,听起来很冠冕;也像是很尊重鄂尔泰,其实不过深藏不露而已。

  但话却不能说他没有道理,和战之计,自然以鄂尔泰为主;那就先要了解他的想法,看看彼此是否相合,然后再定赞助或者反对的办法。把自己的意思先告诉了鄂尔泰,未见得能改变他的原意——如果鄂尔泰主战;相反地倒使得他先有了准备,越发不易进言。

  “衡翁看事比我透澈。”平郡王问道:“是用甚么法子去探他的口气呢?”

  “探亦无用!军国大计,若非先面奏皇上,就告诉了不相干的人,倘或因此泄漏机密,谁也担当不起。鄂毅庵岂能如此不识轻重?”

  一听这话,郡王不免自惭,居官极浅近的道理,竟会想不到,是太说不过去了。

  张廷玉从他微显懊丧的脸色中,发觉自己的话说得过分率直,怕平郡王因此见怪,所以心里亦觉不安,急忙想话来转圜。

  “不过,”他说:“王爷下这‘探’之一字,倒是意味深长。不能探出他的口气;可以探出他的态度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平郡王想了一下说:“这倒要一个善能察言观色的人,随机应变,应该能够探出他的态度,无奈,要找这样一个人不容易。”

  张廷玉点点头,不作声,但看得出来他是认真在考虑此事。平郡王心里也在想;想到的是,鄂尔泰的长子,新科进士点了庶吉士,而又奉旨在军机章京上行走,与方观承共事的鄂容安。

  “我想找鄂容安来谈谈;也许鄂毅庵在家信中有所透露。”

  “这倒也是一法。不过,不必王爷找他;托方问亭去探他的口气,岂不更易得真相。”

  于是命苏拉将方观承请了来,当面交代;方观承唯唯称是。到晚来复命,竟说是根本未与鄂容安谈这件事;而且也不必谈。

  平郡王颇为诧异,也有些不悦,脱口问道:“这是怎么说?”

  “张中堂的居心是很明白的;鄂中堂的想法也是可想而知的。既已了了,何必再谈?”方观承答说:“这一阵子我天天看用兵准噶尔的档案,前因后果,大致都很清楚了。”

  这可是平郡王很爱听的一句话。四年前征讨准噶尔时,他还不曾受皇帝的赏识,很少奉派差使,更未与闻朝廷大政;当时的风气是,谨言慎行,少发议论,事不关己,不必打听,因此对这一次大征伐的命将出师,一直不甚了了。如今身任军机,有时因为不明始末,无从表示意见,自觉有愧职守;所以听说方观承已了解前因后果,当然乐于细听。

  “雍正七年正月里,皇上在圆明园召集御前会议,商量讨伐准噶尔酋长噶尔丹策零;第一个陈奏的是朱中堂——”

  “朱中堂”是指文华殿大学士朱轼,他认为时机未至,以暂缓为宜。但张廷玉主战,而且举荐开国勋臣直义公费英东的曾孙,袭爵的傅尔丹为统帅。皇帝原来就有耀武扬威之意,听得张廷玉力赞,就此定议,反对的人亦就不便发言了。

  那知事后有个人大不以为然,犯颜直谏;此人名叫达福,是康熙初年四顾命大臣之一,鳌拜的孙子。鳌拜因为专擅跋扈,为圣祖所诛;晚年追念鳌拜的战功,赏封一等“阿思哈尼哈番”——等于一等男爵;由达福承袭。雍正五年,皇帝因为鳌拜在入关时建功特多,恢复他原来的爵位,达福亦就由一等男变为一等公。

  一方面是感恩图报;一方面是想雪祖父之耻,所以达福明知忠言逆耳,却仍旧要说,他说:准噶尔酋长噶尔丹策零,虽然新立,但他的父亲策妄阿喇布坦的一班“老臣”还在;而且策零颇为狡黠,不是好相与的人。朝廷劳师远征,几千里外运粮草到大漠以北、阿尔泰山下的准噶尔盆地,去攻强敌,不知胜算何在?

  而且,“人马未动,粮草先行”,就算立刻开始准备,至快也要到夏天才能出兵;暑天行军,用兵大忌,更未见其可。

  其时张廷玉亦在御前,这时插了句嘴:“六月兴师,载诸小雅;达公大概不知道吧?”这是藐视达福,说他没有读过诗经。达福更加不服,反唇相讥,说张廷玉是书生在纸上谈兵。由此发生激辩,达福声色俱厉;皇帝大为反感,说了一句话,竟使得达福无法再说下去了。

  “我派你当傅尔丹的副手;你去不去呢?”

  达福能说不去吗?任何差使皆可辞谢;唯独此差不能辞。一辞便是贪生怕死,不但立罹重典,而且一生的名都毁掉了。

  于是傅尔丹被派为靖边大将军,由北路出师;川陕总督岳钟琪为宁远大将军,由西路出师。傅尔丹的副手是辅国公巴赛;另派顺承郡王锡保掌握武将军印信,负有“监军”的任务。达福则被派为傅尔丹的参赞。

  这时各路人马皆已调遣妥当,有奉天兵、索伦兵、宁古塔兵、宁夏兵、察哈尔兵、蒙古土默特兵,步骑皆有;另外还有两个车骑营,由汉军魏麟、闪文绣率领。

  到得南苑阅兵那天,五色旌旗,刀光闪耀,皇帝祭告太庙以后,亲临南苑;只见傅尔丹面如重枣,长髯飘拂,骑在一片枣骝马上,望过去宛如关云长再世;再见到那壮盛的军容,喜不可言,当时大犒三军;解下御用的朝珠亲手赐予傅尔丹,并特准使用黄巾紫辔,满以为傅尔丹将来亦必是配享太庙的人物。

  不料出师那天,大雨倾盆,旌旗尽湿,狼狈不堪,有人便觉得不祥。果然,傅尔丹到了唐努乌梁海以南,阿尔泰山以东的科布多,屯兵到雍正九年六月里,策零派人诈降,说准噶尔内部意见不和;策零与“罗剎”——俄罗斯的哥萨克骑兵,常有冲突,驼马疲弱,大有可乘之机。傅尔丹信了他的话,下令出兵。

  他与部下都是一时之选,个个皆通兵法;前锋统领名叫定寿,当时发言,说据他们所获得的谍报,策零按兵不动,静以观变,慎谋不测;不如陈兵边境,作威胁的态势,策零不降即遁,那时再进兵追击,方是万全之策。眼前岂可听俘虏的片面之词,轻入敌垒?

  傅尔丹引用“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”的成语,笑定寿胆怯。主将如此表示,部下有何话说;定寿出帐,将身上的袍子脱了下来,交给他携入军中的老仆,说他死定了,而且可能死无葬身之地;只有拿这件袍子去归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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