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④延陵剑 | 上页 下页
一五八


  “我在想,绅二爷一定是你常常想到的。”

  “从何见得?”

  “你说‘春心莫共花争发,一寸相思一寸灰。’,这就是‘道是无情却有情’。六祖说得最好:‘菩提本无树,明镜亦非台;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?’你果然心目中──”

  “好了!”绣春颇感窘迫,因为完全说中了她的心事;为了闪避,她故意说道:“我亦要改口称你芹二爷了。芹二爷,你倒说,从动身以来,路上总也常常想到几个人;想得最多的是谁?你说实话。”

  “震二奶奶。”

  绣春总以为他肯说实情,必是春雨为先;不道竟是震二奶奶,不免诧异。

  看到她的脸色,芹官便问:“你以为是谁?”

  “我以为总是春雨。”

  “春雨其次。”

  “再下来呢?”绣春好奇的问。

  “秋月。”

  “再下来呢?”

  “锦儿。”

  绣春点点头笑道:“再下来就轮到你那位小师娘了。是吗?”

  那是指碧文;“不是。”他说:“再下来是你;然后才是我的小师娘。”

  “慢慢!我算算看。”绣春又笑了:“还好,还好!我总算在前五名以内。”

  “甚么前五名?”门外有声;接着出现了夏云。

  “如果夏云仍旧在南京,我就绝不会在前五名以内。”

  夏云更不解所谓;芹官亦笑笑不作声,只问:“太太睡了没有?”

  “早就睡了。”夏云指着钟说:“这会儿已经是大年三十了。”

  一看已过子时;绣春先就失声惊呼:“可不得了!明儿还有好些活儿干呢!睡吧!”

  “再坐一会也不要紧。”芹官说道:“客边一切从简;明天也不会有多少事,睡晚些不要紧。”

  “明天要拜供。也不能睡得多晚,不过说几句话也不要紧。”夏云忽然说道:“喔,有件事,我忘了告诉你了,听说四老爷已经经过了济南;总在这一两天,就可以到红花埠。”

  “那里来的消息?”

  “倒不知道。我是听何大叔说的。”

  一听曹頫将回,芹官不免上了心事;因为免不了要查问功课,当时便说:“但望四老爷迟几天到。”

  “为甚么?”夏云、绣春不约而同地问。

  “好让我把功课赶起来。”

  “那,”绣春说道:“我可不能请你写心经了。”

  “何致于连给你写篇经的工夫都腾不出来?那真正叫别过年了!”夏云发现芹官双眉微蹙,便又说道:“你不用犯愁!可是过年,又是在路上;再说四老爷跟太太见了面有好些正事谈,那里有闲工夫来查问你的功课?”

  “如果要查呢?”

  夏云想了一下,毅然决然地说:“你都推在我身上好了。”

  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;怎么往你身上推?”

  “你不会说,你按期做的文章,写的字都交给我了。四老爷问我,我就说不知道搁在那口箱子里了,得现找,四老爷真的要我找,我出去打个转,回来说找不到;还不就算了?”

  “这是指以前的窗稿;动身以后,在路上也得有功课啊!”

  “路上还做功课?”夏云颇有匪夷所思之感;接下来又说:“你不是到处题诗吗?那不也是功课?”

  “说得不错!”绣春接口说道:“这又不是打运河走;在船上摆开笔砚,能慢慢儿做文章。车上、马上,除了做诗还能做甚么?”

  听她们俩一说,芹官愁怀一展,原来他学做文章已经“完篇”了;所谓“文章”指八股文,是芹官最痛恨的文字。规定逢三、逢八作文,一个月六稿,大半年的辰光积下来,起码也得有个三、四十篇才能交帐,而他的八股窗稿,一共不到十篇,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。如今让夏云为他设计了规避之道,就不愁他四叔查问了。

  “亏得你们俩替我出主意。不过,我的诗还要推敲。”芹官精神抖擞地,“你们睡去吧!我来挑灯夜战。”

  “也不忙在一时──”

  夏云不待绣春话毕,便抢着说道:“你让他去!弄妥当了安心过年也很好。反正明儿白天没他的事,尽他睡大觉好了。”

  于是,为他在火盆中续了炭;重新沏了一壶茶,夏云又把她自己炖在“五更鸡”上的一罐莲子红枣薏仁江米粥去挪了来,一切妥当,方始辞去。

  芹官洗了一把脸,剔亮了灯,开始改诗;倒不是推敲工拙,而是把那些略涉绮情,或者意近萧索的句子改一改,不过改而不去;原稿还是留在那里,将虽改而不愿留的新稿,重新抄了一遍,约莫二十多首,什九是近体,觉得古风少了些,但也只好由它了。

  伸个懒腰,看一看钟,已是丑末寅初;天色虽暗,前面已隐隐有车马声,赶路的旅客在动身了。

  芹官觉得头上沉重,怕是中了炭气,便先开了窗子;又开了房门,想到走廊去吸几口破晓的清新之气。

  不道一开了房门,便发现火光一点;揉揉眼再看,看出是燃着一枝香,接着发现了人影;恍然大悟是绣春在做早课,便不敢惊动她。

  “你的‘仗’打完了。”绣春起身;轻声问说。

  “打完了。”芹官缩身回屋;绣春跟了进来,只站在门口;他指着桌上的诗稿说:“勉强可以交差。”

  “那就快睡吧!”说着绣春便要退出去。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