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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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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是的。只有一刀。” “纤弱女流,能一刀自裁,真正刚烈。”吴知县试探般问道:“不知道能不能让我瞻仰一下少夫人的遗容?” 曹震犹在沉吟;曹頫到底在官场上久些,知道是知县在公事上老到,脚步站得很稳,当即答说:“理当请贵县眼视明白。” 说着,自己引路,曹震后随,曲曲折折地走向萱荣堂;吴嬷嬷早已先一步传达信息。季姨娘、邹姨娘、锦儿、秋月及其他年长的丫头、年轻的仆妇,尽皆回避,由吴嬷嬷领路。直入内室。 这时震二奶奶陈尸的那间后房,家具都已移走,几乎成了一间空屋;震二奶奶依旧躺在血泊之中,血已凝成暗红色;头旁一对明晃晃的白烛;脚边一盏一束灯蕊的油灯,直照泉台;一个小丫头跪在地上,不断烧锡箔;震二奶奶的身子却看不到,已用一幅白布遮住;白布上自然染了血迹,有一处隆起的地方,当然就是利刃入胸之处。 吴嬷嬷还待上前揭起白布,吴知县急忙摇手说道:“不必,不必!”转身又对曹頫说道:“赶紧料理吧!少夫人实在死得好惨;不能再让她这样冰冷地躺在地上了。” 此言一出,隔房嗷然一声;季姨娘首先哭了出来,顿时一片举哀之声,曹震不由得又垂泪了。 “祸起不测,只有求老父母作主。” “从长计议,从长计议。”说着,吴知县左右望了一下。 这是要找个清静地方密谈的暗示;曹頫便向何诚说道:“你看,请吴大老爷那里歇足待茶。” 何诚未及答言;秋月从隔室闪了出来,先福一福行了礼,方始说道:“在老太太起坐的那间屋子里,已经备下茶了。” “这是,”曹頫特为替吴知县引见,“先母生前边极得力的一个人,名叫秋月。” 听得这一说,秋月重新给客人行了礼;吴知县叫一声:“秋月姑娘!”深深打量了她一眼,但见渊静肃穆的神态中,似乎蕴藏着极深的机心;蓦地里省悟,震二奶奶这一死,实在殉曹家的家难。 这一顿悟,便生出许多想法;察言观色,曹頫恐怕未必了解;曹震却很难说,不过事先一定也不知情——当然,没有一个人知道震二奶奶会出此实为上策的下策;不然,早就在防备,震二奶奶怎么也死不成了。 *** 江宁的官场,包括驻防的将军、副都统在内,都觉得曹家的麻烦,应该随着震二奶奶之死而告一段落了。一种直觉的看法是:“已经逼出人命来了!莫为已甚吧!” 有跟曹家交情厚的;或者同为旗人,兴起兔死狐悲之感的,愤愤不平地说:“曹家不过闹亏空;亏空也是多少年积下来的。皇上无非整饬吏治,破家赔补亏空,也就是了;奉旨的人,一味吹求,莫非意在勒索?知趣的便罢;若不知趣,索性请一位都老爷,参上一本,大家闹他一闹。反正不管怎么样,曹家已经赔上一条人命,不见得再会赔上第二条。” 这话传到范时绎耳朵里,不免心惊肉跳;想到曹家既有平郡王这门贵戚,而天子近臣的内务府官员自然都向着曹家,犯不着去犯众怒,因而翻然变计,化苛求为回护。当然,魏剥皮为求免祸不能不替曹家说好话,也是一个关键。 终于雨过天青了!恰是震二奶奶“断七”的那天,秋月到了徐州,也带来令人安慰的消息,奉到上谕:曹家的亏空,准由已查封的家产折价赔补,倘有不足,恩准宽免。同时接到在内务府的一个至亲的信,说“皇上接两江奏报,见有‘查出历年当票数十纸’字样,怃然久之;谓‘不料曹家贫乏如此。’此为恩旨之所由来。” “说起来也还是震二奶奶的远见。”秋月回忆着说:“每次她跟我私下商量,借老太太的东西送当铺应一应急,都会把当票送来。有几回把当头赎了回来,当票还在我手里;问她怎么回事?她说没当票也可以赎当。挂失好了。我说:既有当票,何必费事?震二奶奶笑笑说道:留着当票也许有用处;譬如作个挡箭牌甚么的。谁知会是这么一个大用处!” “我们马家的女儿,总算对得起曹家了。”马夫人一面说;一面眼圈就红了。 秋月怕惹马夫人伤心,不敢谈震二奶奶临死的情形;芹官与绣春解得此意,也都不提,且在马夫人问到时,还帮着秋月支吾。因此,谈到夜深,大部分是谈回旗的细节;如何分批北上,到京如何安顿?都定得有详细的步骤。秋月此来,便是面报这些步骤,请示马夫人有何意见。 “没有。只要四老爷跟震二爷商量定了就是了。不过,”马夫人看着绣春问:“你怎么样?” 马夫人还不知道震二奶奶最后的遗言——整个曹家上下,除了锦儿以外;没有人曾听秋月说过,此时可以公开了。“震二奶奶临终有句话,我只告诉过锦儿;我跟她的想法一样;觉得这句话,应该先回明太太再说。” “喔!”马夫人异常注意地:“上次何谨来,我问他震二奶奶临终有甚么交代,他问过你,没有话。原来还是有的!你快说吧。” “震二奶奶临终交代,但愿绣春能跟锦儿在一起,好好过日子。” 马夫人尚未开口;绣春已斩钉截铁地答说:“这,办不到的!” 一句话将马夫人和秋月都崩得开不得口了。 但芹官与绣春相处日久,对她比较了解;当即说道:“这话有两层意思,甚至可说三层意思,一是你还俗;二是你仍旧回咱们家来;三是你跟锦儿在一起过日子。你说‘办不到’,是第三层意思办不到;还是第二层意思办不到?”他紧接着又说:“那样的话,未免太让震二奶奶伤心了。” 这下马夫人被提醒了,“对啊!”她说,“你愿意不愿意跟震二爷在一起是一回事!愿意不愿意回家又是一回事。绣春,回来吧!这两个多月下来,我可真舍不得你呢!” “再说,”秋月接口,“就是芹二爷的那句话,总不能让震二奶奶还有余憾。” 绣春迟疑了好一会,才答了句:“再说吧!” 大家能会意,已是应允的表示!事缓则圆,此时反不宜过于执着。而且夜也深了;秋月便说:“太太该安置了。明儿个再细谈。”说着,向芹官使了个眼色。 这眼色中的暗示,非常明显,她还有话要跟芹官说。等他回自己屋子不久,秋月来了,手里捧着一个盒子;后面跟着绣春。两人的神情都是肃穆异常。 “芹二爷,”秋月将盒子放在桌上,却拿手按着,显得异常珍重似地,“震二奶奶有样重要东西送你;还有话。你先看东西吧!” 秋月将手挪开,复用双手将盒子慢慢推到芹官前;她的手指长而白,皮肤下的纤细青紫筋脉,似乎隐隐在跳动。这使得芹官在打开盒子的那双手,也在发抖了。 拆开封固的紬纸包,里面是一个锦盒;芹官有似曾相识之感,急急掀开盒盖,吴三桂用过的那把解手刀,赫然在目,金柄依旧,刀光如雪,但却染着暗红的斑点。 “上面是震二奶奶的血——” 一语未终,芹官浑身发抖;绣春急忙上前扶住,轻声喝道:“别哭出声来,惊动了太太!” 芹官使劲将嘴一闭,扶着桌角说道:“我不哭!秋月你说,震二奶奶有甚么话?”说着,已是泪流满面了。 “她说:要你记着她的血,读书上进,别让她白死!” “会,会!”芹官再无别话;只是使劲揪着头发饮泣;秋月与绣春也陪着他淌眼泪,劝到快天亮时,方始劝得他睡下。 芹官哭湿了枕头,心里只想着震二奶奶的遗言,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不让震二奶奶白死;但他知道,他这一辈子在任何作为时,都会想到这句话。 (高阳红楼梦断第四部《延陵剑》完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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