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④延陵剑 | 上页 下页
一四三


  一阵阵心酸,一阵阵流泪;到得第二天冬雪来唤他起床时,将她吓一大跳。

  “怎么啦?你!”

  芹官倒是老实回答:“想到老太太,有个不难过的吗?”

  “原来你是哭了一夜,这倒是我的不是了!”冬雪异常歉疚,“早知道这样,我把我的床让给你睡了。”

  “那一来,我记起我睡过你的床,就会更想你。”

  冬雪心中一动。春夏秋冬四人中,只有她把芹官看得不怎么重;此刻的想法不同了;心里一软几乎改变初衷,愿意顶春雨的缺了。

  “你如果想我,你会不会哭?”

  “那可不知道。”芹官答说,“你做的事能让人感激涕零;我想来自然会哭。”

  这时恰好秋月走了来,把他们话都听了进去;当下说道:“别一早就说傻话了!和尚快来了;有得大家忙的,别耽误工夫了。”

  这三天上上下下都忙。芹官是忙着磕头;和尚一天在灵前念几遍经,就得磕几遍头。到晚来放瑜珈焰口,照例附带超度昭穆宗亲,磕头的地方多了两处。芹官一夜未睡,格外疲倦;秋月便将棠官找来,帮着磕头。到二更时分,焰口收场,芹官已倦得眼睛都睁不开了。

  这三天上上下下都忙,忙着料理马夫人启程进京;还忙着过年,只少数几个人,内心凄凄惶惶,但三天的佛事,日夜铙钹齐鸣、梵音高唱,倒遮掩了“树倒猢狲散”的感觉。

  到得第四天为曹老太太除灵,木主请入家祠;挽联之类,一起焚化。接着马夫人召集全家下人,宣布曹老太太的“遗命”,当时便有人哭出声来。

  “我也很难过。”马夫人强忍着泪水说:“天下没有千年不散的筵席!大家都看得出来的,咱们家远不如从前了;人贵见机,如果仍旧想着从前那些好日子,守着不肯走,不但自己耽误,也耽误了人家。”

  所谓“人家”是指主人家而言;机警的听出弦外之音,顿时改变了心意。一有人开了头,跟着走的人就多了;半天的工夫,到震二奶奶那里自陈愿意被遣的,十停中占了六停。

  “真没有想到!”震二奶奶不胜感慨地,指着名册上打了红圈的名字说,“我原以为这些都会留下来的,居然也要走了。也好,走了干净。”

  “人生本来就是势利二字!”秋月这样劝她,“如果看不破,就是自寻烦恼。”

  “我当然看得破;我这半辈子,见过的势利,比谁都多。”震二奶奶又说:“只有一件事我看不破。秋月,你倒猜一猜,那是甚么?”

  秋月对她所知极深,不用多想,就有把握猜到,“震二奶奶,你看不破的,只有一个字。”她说,“我不必说出来,你也能知道。”

  “你猜是一个‘名’字不是?”震二奶奶既兴奋又感慨,“秋月,真不枉我多年拿你当妹妹看待;只有你晓得我的心事。我索性都能认命,只有这一片争强好胜的心,看不开。这一回让我们二爷把我弄得这么灰头土脸,我一想起来,一颗心就揪紧了。不过,我总有法子把面子挣回来。你看着好了!”

  说“总有法子把面子挣回来”,原可看作她自己找场面的一句话;但有了后面一句“你看着好了!”便是相当认真的语气;秋月就不能不重视了。

  “震二奶奶,你刚才说拿我当亲人看,这可真正折煞我了。既然如此,我倒不能不问问震二奶奶,你是预备怎么样把面子找回来?也许我可以替你出出主意。”

  “这个主意只有我自己能出。”震二奶奶似乎不愿多谈;顾左右而言他的说:“走吧!上太太那里去。”

  原来这天是替马夫人饯行;特为找了清真馆子的厨师来,在院子里支起铁架,烤了一口全羊,香味远播,将季姨娘和邹姨娘都早早地吸引到了。等震二奶奶跟秋月到达,已是一堂屋的人,席面也早就铺设好了。

  “平常总是震二奶奶先到;今天可晚了我们一步了。”邹姨娘含笑起身,拉着她的手让坐。

  季姨娘见此光景,当然也要起身;震二奶奶却一手一个,推按着她们坐下,“两位姨娘别客气!”她说,“今天是我作主人,替太太饯行,两位姨娘跟芹官、棠官是陪客。请坐,请坐!”

  “今天不分上下,都在一起坐吧!”马夫人说,“也热闹些。”

  “是啊!”季姨娘接口说道:“热闹也只热闹这一回了。”

  此言未毕,夏云便已大惊失色;赶紧扯季姨娘的衣服,已自不及。出语不祥,连棠官都感觉到了;嘟起嘴埋怨:“娘是怎么了?说话都不想一想。”

  季姨娘脸上未免挂不住,正待发作;震二奶奶见机,先就沉下脸来责备棠官,“不许你没样子!”接着却又将棠官一搂,“来,跟着我坐。回头多吃羊肉少开口。”

  亏得这一下,轻轻地将一个可能很尴尬的局面遮掩过去。当下分别就座;上面一桌是马夫人为首;下面一桌是吴嬷嬷为首,其次是秋月、夏云、冬雪,以及几个有头脸的仆妇。

  “可惜,春夏秋冬,就缺春雨。”

  不用说,又只有季姨娘才会说这不合时宜的话;夏云又气又恨,一抬头恰好与季姨娘视线相接,便狠狠地白了她一眼。

  也非得有这么一个白眼,才能让季姨娘心生警惕;但要她少说话却办不到,“棠官。给二伯娘敬杯酒。”她说,“这一趟跟了二伯娘去,可千万不准淘气,处处听话;二伯娘才会疼你。”

  这几句话说得还得体;棠官起身敬酒,也是中规中矩,很有点大人模样,于是将刚才那个尴尬的局面,算是遮掩过去了。

  接着是邹姨娘敬酒,“二太太一路顺风。”她说:“其实不过白吃一场辛苦,到得京里,外老太太的病就好了。”

  “但愿如你的金口。”马夫人将酒杯抿了一下,递给芹官说:“你替我喝了吧!”

  芹官自是奉命惟谨。这时烤羊肉已经熟了;厨子戴一顶红缨帽,端着大红托盘上来献肉,震二奶奶已代为备好一个赏封在那里,叫丫头转手递了过去,随即吩咐:“片好了上桌。”

  跃跃欲试的棠官,早就捏了把解手刀在手里;听得震二奶奶的话,大为失望,急忙向芹官说道:“小哥,咱们弄一块来,自己片着吃,好不好?”芹官尚未答言。季姨娘已经喝道:“你又胡出花样,看回头割了手,又哭。”

  “其实,”马夫人不以为然,“倒是让他们自己动手的好。他们兄弟俩都快到当差的时候了。如果派在大宫门上;后半夜吃祭神的白肉,还不是得自己动手。”

  “是,是!太太说得是。”季姨娘立刻变得满脸堆欢地,“我倒忘了,应该是历练的时候了。”

  于是,夏云起身,关照厨子,另外割了一大块肉,热气腾腾地端上桌;棠官精神抖擞地动手。只是那把解手刀不够锋利。片得不成样子。

  芹官一时技痒,起身说道:“我来!”接着从腰带上解下一把刀;把子上是一个核桃雕成的鬼头;景泰篮的刀鞘,薄刃长锋。只见他一手拿新手巾揪住火烫的羊肉;一手斜斜片了下去,连瘦带肥一大片,拿刀挟着搁在马夫人盘子里。

  “我吃不下这么多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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