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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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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甚么事?” “回头你就知道了;暂且卖个关子。”芹官问道:“你们吃了饭没有?” “多早晚了,自然吃过了。”绣春问道:“有饼、有饺子、也有米饭。你想吃甚么,我去告诉夏云,替你准备。” “我吃素饺子好了。”芹官答说:“吃一顿素斋,把你的心经写起来,了却一桩心愿。” “这也好。横竖下半天没有甚么事。” 于是叫小丫头打来脸水;绣春又替他重新打了辫子,穿上长衣服,先去见了马夫人,回来吃过饭,略息一息,重新洗手,准备写经。 这时绣春已替他磨好了一砚的墨;取出带来的一卷白绫,已打好了朱红格,下面用宣纸衬着,左端卷起,右端铺开,用两方铜尺压住。芹官一见,倒有些踌躇了。 “倘或写坏了,白绫倒不值甚么;这朱红格可惜!” “不会的。别心急,慢慢写;写不完也不要紧。” “得关起门来写。”芹官说道:“别让棠官来打搅,你把他弄到你二哥那里去。” “原就在我二哥那里。我看住他,你安心写好了。”绣春又说:“茶在那面桌子上。” 于是芹官闭门焚香,静心写经;写到一半,有人敲门,是夏云,手中持着一长条梅红笺。 “太太交代,祭祖得立个祖先神位。芹二爷你看该怎么写?” 这一下将芹官难住了;拿笔杆搔着头皮说:“这得问老何才知;偏偏又不在这里。你怎么早不说要立神位呢?” 这话有些不讲理;夏云又好笑,又好气,随口答道:“好了,好了!下一回我早说就是。” 听她如此回答;芹官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。但祖先神位应该如何写法,仍是茫然。 “有了!”芹官突然想起:“你把绣春找来,她一定知道。” “她怎么知道?” “她庵里总常有人家超度亡魂做佛事;祖先神位如何写法,一定见过。” 不待语毕,夏云即已省悟;随即去找绣春,一说究竟,果然有了着落。 “只须写‘曹氏列祖列宗昭穆宗亲之神位’就可以了。” “要不要写地名?” “写亦可;不写亦可。” “还是写吧!”芹官答说:“咱们曹家出自宋初名将曹武惠王之后;他有七个儿子,散居各处,写明白了,祖先容易找到地方来享血食。” 于是将白绫挪开,换笔书写;“曹氏”上加“辽阳”二字。绣春便问:“不是京东丰润吗?” “不是。当初太爷爷随睿亲王多尔衮入关,在京东‘圈地’;咱们的地分在丰润。” 及至写完,墨渍未干;芹官心急,双手平端红笺两头,走到炭盆上面去烤,不道无意失手,一头落入炭盆,烧焦了一大块。 看芹官气得顿足,夏云急忙安慰他说:“不要紧,不要紧;红纸还有,重新写一张也算不了甚么。” 说完,随即又去取了一条红笺来;而就这顷刻之间,芹官又闯了一场“祸”,墨汁染污了用来写经的白绫。只见他唉声叹气,懊丧万分;而绣春正在劝他。 “弄坏就弄坏了。我都不在乎,你又何必如此?过年了,别让太太见了不痛快。” “唉!”芹管紧皱着眉:“真正扫兴到了极点。” “原来你是因为扫兴!”夏云很快地说:“这幅绫子只脏了一块;余下的仍旧可以用。把用不着的地方剪掉,你另外写上一点甚么送绣春好了。” “这主意真好!”芹官的兴致立刻就被鼓了起来:“你们找剪子来剪绫子;我把神位写好了来商量,写点甚么给绣春。” 等他写完,夏云跟绣春亦已将白绫整理妥当,“写点甚么,你一个人自己琢磨吧!”夏云说:“我们可不能陪你了!” 于是芹官独坐寻思,回想刚才的情形忽然发觉一切遭遇,变化莫测,在一个月之前,绝不会想到是在徐州过年;陪着过年的不是春雨,而是夏云;也不会想到跟绣春还有这一番会晤;更想不到客中与叔父相见。人生遇合,如此之奇;如此自作主张不得,又何苦扰扰营营,落得个“不如意事常八九”的自寻烦恼,倒不如委心任运,超然物外,那就神与道合了。 转念到此,立刻有了一个主意;先取张纸写道:“无营固无尤,多与亦多悔,物随扰扰集,道与翛然会。墨翟真自苦,庄周吾所爱;万物皆自得,此言真可佩。” 这是王安石的诗;芹官想题上一个款送绣春,是此日心境极好的纪念。略想一想,提笔又写:“丁未嘉平月奉母北上,次彭城度岁,除日独坐,偶忆荆公‘无营’诗,以绣春旧侣写经余幅书之,聊供补壁。”下面署款是“双芝”。 稿子是有了,却还不敢放手去写,因为万一写坏了,不免又自扫一场兴。好在录这首诗,不比写经,需要斋戒,新年中随时可写;因而暂且搁了下来,踱向北屋,去看夏云与绣春,陈设供桌。 “我二哥的伙计,刚才赶回来通知,四老爷接到了;车子出了毛病,走不快,大概二更天才能到。” “我看,”马夫人在里屋接着绣春的话:“回头让芹官先上香磕头,供桌不撤;等四老爷来行了礼再吃饭。大家要饿了,先弄点心吃;不过约了王二哥散福,似乎不便让他久等。” “算了吧!”绣春答说:“太太是赏脸;他可是上了台盘,浑身不自在。这一来让他自己去闹酒,我二哥求之不得。我这就去告诉他别等了。” “慢慢!”马夫人走出来说:“天也不早了,等芹官上过香,稍为等一等,供桌上撤两样菜给他送去;不就散了福了?” “太太的话通极!”夏云说道:“就这么办;芹二爷请回去穿马褂,我这就上菜拜供。” 于是芹官上了香磕了头;接着是马夫人出来行了礼,退回卧室。丫头,老妈们在上祭时照例回避,剩下芹官一个人,独守空堂;烨烨红烛,袅袅清香;炭盆中的松柏枝散发出浓烈的香味;不时还有麻秸爆烈的爽脆之声,在在勾起芹官往年热闹欢乐的记忆,而越觉此时此地的凄凉。 “磕第二遍头吧!”夏云在走廊上隔着门提醒他说。 于是芹官再次行礼;磕过三遍头,夏云从供桌上撤了一碗鱼、一碗肉,叫人送给王达臣;然后问芹官,是不是先弄点心来搪一搪饥? “我不饿!”芹官揭开西屋的门帘,只见马夫人闭目靠在炕上,便不惊动,悄悄回到自己卧室。 正独坐无聊时,绣春来了;芹官很高兴地说:“我正想找你来谈谈。你看,我替你写一首王安石的诗,好不好。” 绣春从他手里接过稿子,仔细看完;把稿子递了回去,一言不发。 “怎么?” “我不十分懂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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