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④延陵剑 | 上页 下页
一三五


  “自然是行事别刻薄;更不能落个话把在那里。”震二奶奶用感慨而豁达的语气说:“反正咱们家还没有破;我可是让我们那位二爷玩儿完了!既然命该如此,就认命吧!我手里还有五六万银子;预备让太太带一万银子走,其余的先还二爷的亏空。余下亲戚存在这里吃利息的钱,扫数还清了它。至于人欠的,也很有个数目,大可不必去讨。反正要抄了家,只拿借据往外一送,自有官府去追;咱们既不藏私,又做了人情,何乐不为?”

  秋月心想,震二奶奶真是厉害;不过,这样做法,表面是尽了人情,实际上却是害了别人。因而提出建议:“官府一追,不但一个子儿不能少,额外还得花费。倒不如先跟欠钱的人说通了,那怕打个折扣呢,把借据还了人家,岂不干净?”

  震二奶奶看了她一眼说:“我们都是菩萨心肠。有天芹官跟我闲聊,说甚么世界上最痛快的事,莫如孟尝君那个姓冯的清客,替东家去收帐,空双手回来,连人家的借据都烧掉了。曹李两家的老太爷当初都是太慷慨了,才落得抄家还亏空的下场。”稍停一下又说:“你的话也有道理,不过这会儿没法子跟人家去说;你是好意,他还只当这会儿去要债,竟是连年都不叫人家过了。你那个主意,咱们到时候再看吧!”

  “原是到一个地步说一个地步的话。”秋月想起一个人,“全家上下,别的都好办,就怕季姨娘不懂事。若是知道了这个消息,先一把眼泪、一把鼻涕哭得人心都烦了。”

  “这话一点不错!”震二奶奶叹口气,“我也是甚么都有办法,就拿季姨娘没法子。说不得也只好交给你了;好在有夏云。”

  “我在想,”秋月很谨慎地说,“是不是让太太把棠官也带了去呢?”

  “照道理说,芹官跟棠官应该一例看待,才显得公平。不过,这番意思怕季姨娘不明白。”

  看震二奶奶不反对;秋月急忙说道:“这不要紧!让夏云跟她细细说明白。”

  “好吧!你告诉夏云,把棠官带了去,季姨娘可不能再乱吵了。”

  “当然,这非说明白了不可的。”

  震二奶奶不作声,拿着象牙签子剔了好一会的牙,突然显得有些激动地说:“秋月,我拿你当妹妹看,告诉你一句心腹话:我是最要强的人;这一回让我们那位吃里扒外的二爷,把我弄得灰头土脸,人面前抬不起头,你想我心里是甚么滋味?现在出了这场祸事,倒是我的一个机会;你看着好了,我一定把已丢了的面子捡回来。”

  秋月不十分明白她的意思,只能泛泛安慰,“震二奶奶把这件事忘掉了吧!”她说:“公道自在人心,日久天长,自然知道震二奶奶你是怎样一个人?”

  “对了!就是这句话。”震二奶奶说:“泥人还有个土性;别以为我就会受这么大的委屈。”

  听得这话,秋月颇为不安。听她的语气,彷佛要报复;而看她的脸色,却又不像。

  这时锦儿已去而复回;进门便说:“二爷说,全照您的意思,倘能还清了他的亏空,他替你赔不是。”

  “我才不稀罕;拿钱买出来的。”震二奶奶撇撇嘴。

  “震二奶奶,这话你可错了。”秋月急忙代为辩解,“震二爷的意思是,你替他还亏空,足见得你顾夫妻的情分;相形之下,就显得他不对了,所以替你赔不是。”

  “不管你们怎么说吧,我算是怕了他了。”震二奶奶犹有悻悻之意。

  秋月和锦儿都不答腔。收拾了桌子,酽酽地沏了一壶茶,细谈应变要办的几件事,该如何着手;等谈得都有了头绪,曙色也透上窗纱了。

  【二十】

  “你倒早!”马夫人诧异地看着秋月,“莫非有甚么事?”

  “是!”秋月答说,“来告诉太太一个消息,震二爷跟震二奶奶和好了。”

  “这倒是个好消息。”马夫人在欣慰之中,不免困惑,“是怎么回事呢?”

  “这个好消息,是由一个坏消息来的。”秋月紧接着说,“其实也不算太坏。”说到这里,戛然而止。

  马夫人心里明白,一面向小丫头挥挥手;一面由窗下移坐到靠里的一张软塌上,同时招一招手。

  于是秋月便端张小凳,坐在她前面,从容不迫地将曹震深夜闻警,以及震二奶奶找她去商量的经过,细细地说了一遍。

  但马夫人一听会抄家,心就乱了;一时心事如潮,还无法听清楚她的话。好半晌,眼中闪现了泪光。

  “太太别伤心!是福不是祸,;是祸躲不过。再说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;经过这番挫折,能让芹官知道,重振家声,希望在他身上,一发了愤,读书上进,反倒是赛翁失马的一件好事。”

  “我不是伤心别的。”马夫人摇摇头。“只舍不得住了这么多年的地方。”

  “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。太太打起精神来,还有好些事,要跟太太请示呢!”

  马夫人点点头,想了一下问:“震二奶奶呢?她怎么不自己来跟我说?”

  “因为──”秋月突然想到,到了这时候,说老实话反而省事,便接下去说道:“震二奶奶觉得有些话,由我来跟太太回,比她自己来说更合适。”

  “喔,是那些话。”

  “第一,想请太太把棠官也带了去──”

  “这行。也是应该的。”马夫人说,“我们母子在一起;也该让他们父子团圆。不过一路上,季姨娘有点儿难对付。”

  “季姨娘不走;眼前也不必告诉她。只把棠官带走,将来让她知道,太太也不是处处顺着她;这里震二奶奶对付她就容易了。”

  “这说得也是。”马夫人问:“还有呢?”

  “还有,”秋月忽然问道:“太太预备带点甚么东西?”

  这一问将马夫人问住了;楞了一会说:“不是不能再回来了吗?”

  秋月懂她的意思;也正是怕她有这样的意思──既然不回来了,不该把自己的东西全带走?这话不必等她说出来,就要把它拦回去。

  “是的。不能再回来,所以要请太太挑一挑,只能带点要紧东西。”秋月紧接着说:“既说去看老太太的病,当然不能多带东西,不然露了马脚;还怕京里得了消息,更加不好。再者,路上也怕惹了眼出事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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