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④延陵剑 | 上页 下页
一三六


  马夫人半晌作声不得,但毕竟说了句:“我懂了。尽量少带。”她接着又问:“那天走?”

  “已看过皇历了,大后天是宜于长行的好日子。明天先替老太太除灵。”

  提到这一层,马夫人又伤心落泪。这一回秋月不再劝了;因为听说“外老太太”病重,原该着急。这两滴眼泪,反容易令人相信,她的匆匆进京,确是为了省亲。

  “还有件事,”秋月悄悄说道:“太太要真的当作外老太太有病;连芹官面前都不必说破。要说,也得上了路。”

  “我明白。”马夫人说,“我也有件事,要跟你商量;你看春雨是不是也带了去呢?”

  果然不出震二奶奶所料,马夫人想带秋月同行。及至秋月老实说了震二奶奶的打算;马夫人也就只好怏怏而罢。

  于是秋月又说:“春雨自然要带走的;我让冬雪也跟了去,加上太太屋子里的人,路上也够使唤了。”

  “冬雪倒也罢了。”马夫人迟疑了一会说:“春雨,就不必了吧。”

  此言一出,秋月大为诧异;回想当初马夫人何等看重春雨?此刻态度大变,自然是对春雨大为不满。原因为何,自不能问。

  马夫人却不等她开口,自己就先明说了,“我看,自从老太太去世,她慢慢儿变了!听说她常常私自回家;在芹官身上也不像从前那么在意了。常时还闹个脾气甚么的。如果纵容惯了,将来弄成个尾大,尾大──”

  “尾大不掉。”

  “对了!弄成个尾大不掉的局面,倒不好了。”马夫人停了一下,又放低了声音说:“再说,到了京里,不比在家;才十三岁的人,弄这么个人在屋子里,说起来也不是一件好听的事。”

  秋月默不作声。马夫人的话,自然很有道理;但她总觉得非人情之常,春雨如果觉得难堪,定要相从,岂不又生风波?这时候是再也不能惹任何麻烦了。

  “怎么?”马夫人问,“你觉得我错了。”

  “太太这话说的太重了。”秋月急忙解释,“我是在想,春雨只怕会伤心。”

  “不见得。伤心的只怕是芹官。”

  这话含蓄甚深;秋月便问:“太太从哪里看出来,春雨不会伤心?”

  “你不信,你先去探探她的口气看。眼前不必告诉她,我们母子一去不回来了;只说我想留她看家,反正一两个月就会回来。”

  “是!”秋月深深点头。

  接着便又商量,还要带那些人?秋月第一个举荐何谨;因为他懂医道,路上少不得他。马夫人深以为然。此外又选了两个诚实得力,在曹家多年的老人;算起来下人已有十口之多,不能再带人了。

  等辞了出来,秋月复又回到震二奶奶那里。曹震已经起身,夫妇二人对坐早餐;只见曹震挟了个包子给震二奶奶,看来前嫌尽释,竟同新婚。秋月看在眼里,心生感慨;俗语道的是:“家和万事兴”。早能如此,夫妇俩和衷共济,又何致于落得今天的下场。

  “你吃了没有?”震二奶奶说,“大概还没有,你坐下来吧。”

  “不!我找锦儿一块吃。”秋月接着交代:“太太那里说妥了;都照震二奶奶你的意思。我先找锦儿去;一会儿再跟你细回。”

  * * *

  “太太是这么说的吗?”

  “我骗你干甚么?”秋月答说,“我不明白,太太说她不会伤心,这话是打从那儿来的呢?”

  “自然有来历。看样子太太也知道了。”

  “知道甚么?”

  “莫非你还不知道?”锦儿亦颇诧异:“春雨的事,你竟不知道。”

  “越说越玄了。”秋月急急问道:“春雨甚么事,你快告诉我。”

  正说到这里,小丫头端了托盘过来;锦儿便说:“咱们吃着谈。就当听笑话,包你开胃。”

  秋月却不这么想,她总觉得冬夏春秋是一体,而她是同胞四姊妹中的大姊,有一份不能不关切的责任;当然也还有好奇心,先闻为快已不可能,此刻心就更急了。

  无奈有小丫头在,说话须得避忌;只好忍耐一时,到得坐下来吃粥,看小丫头出了房门,才又催促:“这会儿可以说了吧?”

  “有一回,不是你们喝酒行令,玩得挺热闹的;春雨不是不在场吗?”

  “是啊!就因为她回家去了;芹官彷佛六神无主地,我们才逗着他,替他解闷。”秋月问道:“那天怎么样?”

  “那天就是春雨回去坏了。”锦儿放得极低的声音:“这话也还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;听说那天她喝了点酒,睡到半夜,发现床上有个人,是她大舅的儿子,嫡亲的表兄。当时就闹了起来;但只喊得一声,让她表兄捂住了嘴,以后就不闹了。”

  “为甚么呢?”秋月想了一会,眨着眼问。

  锦儿“噗哧”一声笑了出来;幸而一口粥刚咽下喉,不然真得喷饭。

  秋月也省悟过来了,脸上不觉一红,“她就那么贱吗?”旋觉措词不妥,随又说道:“我倒不大相信。”

  “我也不大相信。不过,不管你相信不相信,春雨一个月总得回去一两趟。有时候是说明了的;有时候是溜回家,一早去到下午就回来了。”锦儿问道:“这总是以前没有的事吧?”

  秋月把筷子搁了下来,又伤感又埋怨地说:“你还说包我开胃!我一点都吃不下了。”

  “你呀,真是忠厚!老太太没有看错人。”

  “可是老太太把春雨看错了。”

  “不!老太太当初也没有想到,芹官的知识开得这么早。再说,当初照料芹官的那些日子,也很不错。如今不同了;应该,应该功成身退了。”锦儿不好意思地说,“你别笑我在你面前掉文,不过除了这句话,我再想不出别的话。”

  “这话说得并不错。”秋月问道:“你的意思跟太太一样,不必让她跟了去?”

  “不错。”

  “可是芹官一天都少不得她。”

  “她要是死了呢?”

  一句话堵得秋月开不得口;好半天才说:“就算她不跟了去,芹官总也得有个人照应。”

  “那还不容易。让冬雪替春雨好了。”

  秋月点点头同意;却又想到春雨,不胜感慨地说:“一个人真是想不到,变起来变得这么厉害!”

  “女大十八变,还有得变呢!”锦儿又说:“秋月,只有你没有变。”

  “叫我怎么变?”秋月不愿谈她自己;此刻关心的只是春雨──实际是芹官;想起马夫人的主张,便向锦儿问道:“照你看,要不要让春雨跟了去?”

  “女大不中留。不但不必让她跟了去:干脆就放她一条路。”

  “那么芹官呢?不能没有人照应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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